-4-

經歷了這件令人心煩意亂的事情,我很難形容自己的情緒。這次談話既瘋狂又可悲,既怪異又恐怖。百貨店小夥子的話讓我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現實中的遭遇依然給我留下了惶惑和不安。老紮多克的故事盡管幼稚可笑,但他瘋狂的真誠和恐懼還是讓我越發不安,與先前對這個鎮子及其難言的陰影籠罩下的荒蕪產生的憎惡交織在一起。

以後我可以慢慢梳理這整個故事,從中提取出歷史事實,但現在我只想將它拋諸腦後。時間已經晚得危險,我的手表顯示是7點15分,去阿卡姆的公共汽車8點從鎮廣場出發,因此我盡量讓思緒恢復平靜、切合實際,同時快步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在殘缺的房頂和傾斜的屋舍之間走向我寄存手提箱的旅館,取出行李後就去尋找要乘坐的公共汽車。

傍晚的金色陽光為古老的屋頂和破敗的煙囪添加了一分神秘而平和的迷人魅力,但我還是忍不住時常回頭張望。我很高興能夠離開被惡臭和恐懼籠罩的印斯茅斯,希望除了面相險惡的薩金特駕駛的那輛車之外,還有其他車輛可供乘坐。不過,我並沒有落荒而逃,因為每個死寂的街角都有值得一看的建築學細節。按照我的估算,半小時內肯定能走完這段路。

我打開百貨店小夥子畫的地圖,找到一條先前未曾走過的路線,走馬什街而不是聯邦街前往鎮廣場。來到瀑布街的路口,我看見三三兩兩的人在鬼祟地竊竊私語。等到終於來到鎮廣場,我發現幾乎所有閑人都聚集在吉爾曼客棧的門口附近。領取行李的時候,似乎有許多雙水汪汪的、從不眨動的突出眼睛奇怪地盯著我,希望我的同車旅伴裏沒有這種令人不快的生靈。

公共汽車來得挺早,不到8點就“叮叮當當”載著三名乘客到站了,人行道上有個相貌邪惡的男人對司機說了幾個含混不清的單字。薩金特扔下一個郵袋和一摞報紙,自己走進旅館。乘客就是當天上午我看見在紐伯裏波特下車的那幾個人,他們蹣跚著踏上人行道,用含混的喉音和一名閑逛者交談了幾句,我敢發誓他們使用的絕對不是英語。我登上空無一人的公共汽車,找到先前坐過的同一個座位,但還沒坐定,薩金特就再次出現,用格外令人厭惡的喉音嘟嘟囔囔地說了起來。

看起來,我的運氣非常不好。汽車發動機出了問題,盡管從紐伯裏波特來得很準時,但無法完成前往阿卡姆的行程了。不行,今晚肯定修不好,也沒有其他交通工具可以帶我離開印斯茅斯去阿卡姆或其他地方。薩金特說他很抱歉,但我只能在吉爾曼客棧過夜了。店員或許能給我安排一個比較好的價錢,但除此之外他也無能為力。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我頭暈目眩,我強烈地恐懼黑夜降臨在這個光線昏暗的衰敗小鎮。我下車重新走進旅館大堂,夜班服務員是個相貌古怪的陰沉男人,他說我可以住離頂樓差一層的428房間。房間很大,但沒有自來水,房費只要一塊錢。

盡管在紐伯裏波特聽過這家旅館的不好傳聞,但我還是在登記表上簽字並付了一塊錢,並且讓服務員幫我拎包,跟著這個孤僻而陰郁的家夥爬上三層吱吱嘎嘎響的樓梯,穿過積著灰塵、全無生氣的走廊。房間位於旅館後側,氣氛陰森,有幾件毫無裝飾的廉價家具,兩扇窗戶俯瞰著在低矮磚墻包圍下的肮臟庭院,成片破敗的屋頂向西延伸,再過去則是沼澤鄉野。浴室位於走廊盡頭,破舊得令人生畏,有古老的大理石水槽和鐵皮浴缸。電燈的燈光暗淡,包裹水管的木鑲板已經黴爛。

天還沒黑,我下樓走進廣場,尋找能夠吃飯的地方。畸形的閑逛者向我投來詭異的視線。百貨店已經打烊,我只能光顧先前不願走進的那家餐廳。店員有兩個,一個是個窄腦袋的佝僂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著我;另一個是個扁鼻梁的女人,兩只手厚重笨拙得難以想象。服務在櫃台完成,看見他們的餐點來自罐頭和包裝食品,我不禁松了一口氣。一碗蔬菜湯和幾塊脆餅就足以果腹,我很快回到了吉爾曼客棧裏那個壓抑的房間。旅館前台旁有個搖搖欲墜的報刊架,我向相貌邪惡的服務員要了一份晚報和一本沾著蒼蠅糞便的雜志。

暮色漸深,我打開電燈,廉價鐵床上方只有一顆光線微弱的燈泡,我盡我所能繼續閱讀報刊。必須讓大腦忙得不可開交,否則它就會在我依然身處陰影籠罩的古老鎮子之內時,去思索這裏各種不尋常之處。聽老酒鬼講完他瘋狂離奇的故事,我不指望今晚能做什麽美夢,只求他那雙水汪汪的癲狂眼睛離開我的腦海。

另外,我絕不能細想工廠檢查員向紐伯裏波特火車站售貨員講述的事情,他聲稱在吉爾曼客棧聽見了夜間住客的怪異交談聲——不,絕對不能想這個,也不能想黑色教堂大門裏冕飾下的面孔。那張臉為什麽會激起我的恐懼,我的意識無法解釋這個難題。假如這個房間不是散發著難聞的黴味,我大概也會更容易讓思緒遠離那些令人不安的事情吧。但房間裏嗆人的黴味和鎮上無處不在的魚腥味可怖地混合在一起,迫使我時時刻刻想到死亡和衰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