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夜】 目目連(第5/11頁)

“那麽——剛才的視線——是我的錯覺嗎?”

是誤會?是妄想?

和尚又搖頭否定。

“非也非也,剛剛你感覺到的那個就是視線哪。雖然我的眼睛朝向柿子樹,但心情可就向著你了。”

“難道說——我感覺到的是師父您的心?”

“這也不對,心是感覺不到的,人本無心哪。”

“沒有心?”

“當然沒有。人的內在只有空虛,人只是副臭皮囊罷了。”

“空虛——嗎?”

“你知道嗎?我剛才雖然轉身了,但在閉上眼睛時,對你而言我一直是朝向著你。即使在你閉上眼睛的同時我離開了,我也依然在看著你。”

“可是這與事實不符啊。”

“有什麽不符?對你而言那就是真實,世界隨著注視者而變化。”

“僅靠注視就能改變世界嗎?”

平野依然無法理解和尚所言。

“沒有注視者,就沒有世界;視線並非注視者所發出,而是依著感受者存在。這與物理法則無關,與你所想的完全相反。”

和尚笑了。

接著他豪邁地說:“抱歉抱歉,我還是不習慣說教,我看我喝點般若湯 [6]就去睡覺好了。”和尚穿過墳旁的塔形木片 [7]群,融入墓場的昏暗空氣之中,終至消失。

烏鴉三度啼叫。

平野就這樣茫然地側眼看著妻子墳墓有好一陣子,不過亡妻的幽靈似乎並不打算現身,於是他提起水桶,準備離開。

——所以說問題都在自己身上。

沒錯,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問題。

連妻子自殺也是——

——為何死了?

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

不對,應該說平野從來就不願去思考這個問題。

——那是因為……

平野將水桶與勺子拿到寺院的廚房歸還。

接著面對夕陽直行,來到寺務所。

愧疚感。

川島說是愧疚感作祟。的確,平野一直以來刻意回避思考妻子自殺的問題。難以否認,他對於這個問題的確有所忌諱。

喀啦喀啦,一串串的繪馬 [8]被風吹動響了起來。

刺痛。

有人注視。

在成串繪馬的間隙之中——

——眼珠子。

平野小跑步到前面,撥開繪馬,喀啦喀啦作響。

在繪馬背後。

一顆眼珠子,就在裏面。

在繪馬與繪馬之間。

是那顆眼珠子。

——這是幻覺吧?

又長又濃密的睫毛之中,有一顆濕潤明亮的眼珠子。

烏黑的瞳孔。

虹膜以及眼球上一根根血管是如此地清晰——

盯。

眼珠子看著平野的臉。

——唔,“唔啊!”

平野嚇了一跳,慌亂地敲打繪馬一通。

幾片繪馬翻轉過來,還有好幾片繪馬散落地面。

等到粗暴的氣息恢復平靜,認識的住持慌忙跑過來,頻頻詢問發生什麽事,要平野冷靜。

“抱歉——”

——沒看過這麽清晰的幻覺。

或許那個叫小坂的和尚說的話很有道理。

或許感覺到視線的是自己,與是否有人注視無關。即使沒有人注視,依然能感覺到視線。

但是,不管如何,真的有東西在注視著。

——眼珠子。

4

有人注視著我。

平野如此說完,精神科醫師平淡地回答:“這樣啊。”

“——這很常見。”

“不是什麽稀奇的病症嗎?”

“不稀奇啊。平野先生,社會上注視你一舉一動的人其實並不如你所想像的多。像你這種在意他人目光的人十分普遍。這就是一般常說的自我意識過剩。放心吧,沒有人——看著你。”

“不,我的情況與你說的並不一樣。”

“不一樣的。”平野再次強調。醫師有點訝異地問:

“比如說,你在人群中會突然覺得周遭的人都在注意你而覺得恐慌嗎?”

“完全不會。反而混在人群之中更加安心。一想到在人群之中那個東西就不會注視我,反而很輕松。”

“喔?”

這位頭顱碩大、眼珠子骨碌碌地不停轉動的醫師,卷起白衣的袖子,面向桌子,幹燥的直發隨著他的動作不停搖擺。

“所以說你看到了——幻覺嗎?”

“我覺得應該是——幻覺,可是卻很真實,非常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原來如此,請你再描述得更詳細一點。”醫生說。平野便將事情經過詳細描述一遍,接著問:

“請問我瘋了嗎?”

“沒這回事。幻覺沒什麽了不起的,就連我也看過,任誰都曾看過。基本上幻覺與現實的界線曖昧不明,當我們明確以為那是幻覺的時候,那就已經不是幻覺了。如果說僅因見過幻覺就是狂人,那麽所有人可說都是異常。”

是嗎?

醫生拿起鉛筆,以筆尖戳著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