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娘娘

想起你,至今仍令我黯然神傷。

活潑的聲音、甜美的笑容、溫暖的雙手,抑或是我們一起唱過的歌、那些天南海北的閑聊、盡情投入的玩耍——什麽都好,每當想起與你有關的點點滴滴,我的心便如針刺一般隱隱作痛。

那日,我追著漸漸遠去的你,狂奔在夜晚的山林裏。

那個夜晚月色明媚,那片山林又是早已跑得爛熟的地方,我本以為,即使看不太清去路也能輕易通過。

然而,才剛跑出幾米,我便被樹根絆倒在地,被突出的枝丫抽中臉頰,然後終於從斜坡上滾落下來,再也無力站起。

如今回想起來,一定是那座山容不得我追趕。因為,比任何人都更想要得到你的,正是那座有如蟲蛀後的臼齒般形容不堪的大山。

那夜的傷雖然很快痊愈,我心中埋藏的痛卻始終不曾消退。

從你離去至今,明明過了三十個春秋……然而,每當同樣的微暖南風迎面吹來,我的心頭便如舊疾復發般陣陣疼痛。

就算我娶了你不認識的女子為妻,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不知怎麽的,一想到你,我就好像變回了十一歲的孩童。我總是強忍著針刺般的心痛,無限感懷地回憶起那段確實與你共同經歷過的、不知該說長還是短的歲月。

我們出生成長的那個小山村,已然不復存在了。

這並非由於什麽毀滅性的事件,而是在這個國家的農村地區早已司空見慣的現實——時代的潮流帶走了所有的一切。

在你離開之後到我長大成人的那段歲月裏,人們接二連三地離開,舍棄了那座村莊到城鎮生活。固守著祖傳土地的老人們在世的時候,那種流逝還是相對緩慢的,然而隨著他們的先後辭世,也就不再有人苦苦挽留了。

從村民們競相搬離,到整個村莊停止呼吸,甚至並沒有耗費太長時間。而我,盡管對於那種潮流懷著強烈的虛無感,可又有誰會對追求更加舒適便利的生活這種事橫加苛責呢?

在那個過程中,我們念書的那所分校成了歷史,村政府也關閉了。據說,房屋之類的設施雖然姑且存留了一段時間,但終究還是以“為防閑雜人等開車來到這裏時擅自進入”為由,被強行拆除了。如今,就連在全市地圖上,也不再找得到村莊的名字。

光陰荏苒,轉眼間我在城裏生活的年月,已變得比在那個村裏生活的年月更長了。

雖然現在我依舊能遠遠望見那座曾如此熟悉和親近的大山,卻時常覺得自己曾在山那邊生活過的事實,變得難以置信起來。

然而,只要一想起你,我反而又會覺得……或許自己此刻的生活才是幻境。

盡管那份恍惚有愧於我的妻子和家庭——可是,從你被帶走的那夜之後,我心中的某個部分,也便有如冰凍般地永遠停止了活動。

01

阿弘——你從小便這樣稱呼我。

由於家住得近(雖說近,也相距足有三百米了吧),彼此的母親又是好朋友,我們常常一起玩耍。你有兩個哥哥,二哥與我特別要好,因而你會加入進來,也是很自然的事。

小時候的你,就像個男孩子。

你總是穿著哥哥們穿舊的短褲,留著短發,只從外形上看的話,完全就是個男孩模樣。不論賽跑還是爬樹,你樣樣拿手,再加上那對神氣的一字眉,更為你平添了幾分凜然之氣。不知情的人,一定很難看穿你是個女孩的事實。

你還是個不會哭的孩子。那應該是我們去分校上學前的事了吧。有一次,我和你的兩個哥哥在神社玩耍時,你從石階上大約第五級的地方摔了下來。反射神經優越的你,雖然立刻用手護住了頭,但左手肘部還是因此被重重地擦傷了。

那個傷口,光是看起來就很痛的樣子,還流了好多血,你明明痛得臉都歪了,卻沒掉下一滴眼淚。反倒是你的哥哥,嚇得臉色鐵青。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羽純,你不痛嗎?”

只見你一邊往傷口上塗著唾沫,一邊說道:“廢話,當然痛了。都出血了耶。”

“那你怎麽不哭呢?”

“要是哭了,會更痛的。”

你當時的語氣透著一種莫名的堅定,實在不像個只有五歲大的女孩。你的那份忍耐力,讓我打心底裏佩服。

也許正是那股剛毅勁,才讓你被那個霸道的阿光盯上了吧。

比你年長一級的他,每次在學校或是路上遇見你時,總會故意跟你杠上。不過話說回來,不只是你,只要是比他小的孩子,應該都有過幾次被他弄哭的經歷。

“羽純,你這家夥,真看不出是男是女哎。等你大了,該不會長出胡子來吧?”

每次說著那樣的話,阿光都會伸手去打你的頭。可即使是那樣,你也決不會哭,反而倔犟地回以瞪視,惹得他對你更加過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