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霍東野(第2/5頁)

四周很安靜。盛夏的炎熱正午,連保險經紀人都沒閑心出來遛彎,遙遠的地方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除此之外就是鋪天蓋地的蟬聲,如果剛午睡起來的話,那聲音能把人叫得恍恍惚惚的,不知身在何處。

門內更為寂靜。理應如此。

霍東野開始讀中學後就長期住校,寒暑假也很少回家。霍爸爸偶爾會來學校看看他,兩人站在操場上遙遙相對,各自無言,眼神中精光四射。有幸目擊過該父子會晤的同學都紛紛表示,那場面實在很容易令人誤解,完全是一種絕代高手對峙的氣場,大家每回都饒有興趣地圍觀,期待從霍家父子的袖子底下會突然飛出兩把飛刀,伴隨著唰唰兩聲,各自腦門上釘一把,然後轟然對倒。

事實是他們最後只以互相握握手作為整場會面的結束,旁觀者嘩然散去,大呼上當,搞得霍東野莫名其妙之余還感覺有點不好意思。

十數年來父子二人都在極其有序的生活規律下共度時日,從正月初一早上吃的第一只餃子足可推斷出整年的早餐花色。

所謂意外,就是失去控制,失去控制,就是危險的根本來源。這是霍爸爸的金玉良言。

此刻霍東野靜靜聽著門內的動靜,呼吸越來越緩慢,深而長,一次與另一次之間相隔之久,簡直使人錯覺他的肺部已經停止工作。

大概十分鐘之後,他慢慢掏出鑰匙開門,跨步進去,腳跟磕上門。就在門鎖合攏的那一瞬間,霍東野猛然躥了出去,如同一頭藍色豹子般經中廳樓梯直撲上二樓,快如雷霆。二樓是一條短廊,左右相對兩個房間,門都開著,他毫不猶豫地左轉,沖進父親的臥室。

大約兩秒鐘之後,霍東野一步步往後退了出來。

緊緊跟隨著他的腦袋一起退出房間的,是一根烏黑的槍管。

他一直退到無可再退,身體緊貼走廊墻壁,雙手下垂,靠在兩腿外側。

持槍的男子長了一張狐狸臉,五短身材,連嘴臉到下水,都是路人甲乙丙丁的層次。

不過,路人很少能握槍握得這麽專業,穩穩頂住霍東野的前額,若即若離,危險得銷魂。

“老大,是個小夥子。”

他說話的感覺像嘴裏含著一把沙子,在聲帶上不停摩擦摩擦摩擦,叫人不舒服。他口中的老大,應聲從臥室內慢慢踱步出來。

高大而壯碩,身穿短褲,一字拖拖鞋,白汗衫,光頭鋥明發亮。這胖嘟嘟的中年男子和顏悅色,手裏還拿著一把蒲扇,不時扇幾下。他站到霍東野身前,仔細地看了看,自我介紹道:“我叫佛陀。你呢?”

“霍東野。”

佛陀對這少年似乎很有興趣,笑眯眯地看了他半天,點點頭:“霍嚴先生是你父親吧?”

“是。”

“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

一問一答,幹脆利落。霍東野的身體一直貼著墻,姿勢順從,但佛陀久經江湖的眼睛卻也注意到這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備極穩定——在貨真價實的死亡威脅面前,他不但沒有顫抖,變色,虛弱或哭泣,簡直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都沒有。

他滾圓的手指摸上手下所持的槍管,輕輕撫摸,然後插進扳機孔,兩根手指疊在一起,用力。

槍膛中仿佛發出了“哢啦”的聲響,佛陀語調愉快,像在說一個笑話:“這個,是槍,真槍哦。美軍陸戰隊最新的標準配備型號,子彈很小,可是沖進你的身體裏之後,會不斷爆炸。”

他眨眨眼,問霍東野:“你知道那是什麽感覺嗎?”

少年似乎要刻意反襯對方的戲劇化語氣,極為平淡,置身事外地說:“和我沒有關系。”

佛陀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笑聲中這看上去肥胖得簡直走不動路的男人如閃電般出手奪下槍支,伸臂,瞄準,射擊——“轟隆”。

巨響過後,霍東野的褲子,精確來說是褲襠那個部分,被打出一個洞,子彈沒有觸及身體,穿過織物躥入背後的墻壁。

空氣中充滿火藥與燒焦棉線交織的嗆鼻味道,叫人苦惱。

佛陀的笑聲還在繼續,霍東野卻沉下臉來。

他拍拍自己的褲子,晃晃頭:“這個地方我還沒有用過,希望你不要拿它開玩笑。”

這一下佛陀笑得更大聲了,笑得簡直眼淚都要流出來。他一面咳嗽著一面贊嘆:“霍嚴這個狗娘養的,原來養了這麽好的一個兒子,不錯不錯,不錯。”

笑聲在最開心、最響亮的時候戛然而止,他猛然一拳擊向霍東野的右臉,大吼:“霍嚴在哪裏?”

拳勢威武,無堅不摧,佛陀對自己的力量有足夠自信,在三十年的警察生涯中,他積攢了足夠多的骨折先例來支撐他的自信。

然後,他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很接近,又很遙遠,似馬蹄嘚嘚,又像風聲颼颼,動蕩得那麽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