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巫師聖殿這方凈土之外,人群的吵鬧聲早已充斥空空的走廊。音樂已經止息,但無數人提高嗓門,海浪一樣的議論聲此起彼伏,鷹爵帶我們去大殿兼舞廳的一路上,聲音越來越大。隨從們忙不叠地為我們開門,我們踏上樓梯,下面就是巨大的舞場。白衣使節坐在王座旁的位置,兩人都在高出地板一大截的平台頂上。西格蒙德王儲和他的妻子站在國王兩邊。國王正襟危坐,兩只手緊握獅爪形的椅子扶手,臉上陰雲密布。

在他面前的地板正中,馬雷克清出一大片環形空地,整整六圈震驚的舞者從王子身邊退開,但還是很著迷地看著他,那些身著蓬松舞裙的貴婦,就像花環上五彩的花兒。圓圈正中站著王後,表情空洞,一身白色囚服,卡茜亞扶著她的一只胳膊。卡茜亞環顧四周,看到我,似乎松了一口氣,但我完全無法靠近她所在的位置。人群擠在樓梯口,甚至擁到高於地面的夾層樓梯上看熱鬧。

在馬雷克面前,皇家秘書官幾乎是蜷縮成了一團,聲音發顫,手捧一本法典,像盾牌一樣擋在身前。我不能埋怨他害怕。馬雷克就站在他面前,不到兩步距離之外,像是歌謠裏出來的人物:身披閃亮的精鋼戰甲,手持足以砍倒公牛的巨劍,頭盔夾在腋下。他站在秘書官面前,像一位復仇天使,周身散發著暴力氣息。

“在——在受到邪惡魔法侵蝕的情況下,”秘書官磕磕巴巴念道,“比武審判的權利不能——已經被明確取消,依照吾王保加斯拉夫——”他向後急退,聲音哽住。馬雷克長劍上撩,在他面前幾英寸的距離掠過。

馬雷克動作不停,長劍繞圈,掃過整個房間,身隨劍轉:大氣不敢出的人群紛紛從劍尖前退避。“波尼亞王後理應有一位勇士為她戰鬥!”他吼道,“讓隨便一個巫師站出來,看誰能從她身上找出一絲被侵蝕的跡象!你,鷹爵。”他說著,轉身指向樓梯上段,整個宮廷的眼光全都轉向我們。“馬上施放一個咒語在她身上!讓整個宮廷的人來看,她渾身上下有沒有一個汙點——”整個宮廷齊聲感嘆,這嘆息聲響起又沉寂,充滿期待,從大公爵到女仆,同聲同氣。

我想,這就是國王沒有馬上制止這一切的原因吧。樓梯上的人群分開,給我們讓路,鷹爵走上前去,他的長衣袖拖在樓梯上,到達地面時,瀟灑地向著國王深鞠一躬。他顯然是有備而來:一開始就帶了個布袋,裏面是某種沉重的東西,他彎了下手指,從天花板上召來四盞魔法燈,讓它們都停在王後周圍。他打開布袋,揮出一波藍色細沙,拋到她頭頂的空中,嘴裏念念有詞。

我聽不清咒語的內容,但一束白熱的火焰噼啪響著從他手指間湧出,貫穿落下的沙礫。空氣中有玻璃熔化的氣味,還有輕煙冒出:沙礫在掉落中途完全熔化,空氣中出現一層模糊的藍色折光層,就像我可以透過一層厚厚的方格玻璃板看到王後和卡茜亞,她們周圍都布滿了小鏡子。魔法燈光穿過折光層,變得更加明亮耀眼。我可以透過肌肉看到卡茜亞手上的骨骼,這只手正搭在王後的肩膀上,還有她顱骨跟牙齒的模糊輪廓。

馬雷克伸手握住王後的一只手,帶她轉了一個圈,展示給所有人看。貴族們沒有看到過大主教的檢驗過程,沒有看到聖查威加的面紗。他們貪婪地看著白衣王後,她身上的血管全都顯現出來,在身體內組成閃亮的網絡,一切都閃閃發光。她的雙眼像明燈,微微張開的嘴巴呼出閃亮的白霧:沒有陰影,沒有黑暗魔法侵蝕的汙痕。在強光漸漸淡出她的身體之前,宮中眾人早就議論紛紛。

玻璃破碎,殘片叮當響著,急雨一樣落下,觸及地面時,再度消解為藍色輕煙。“你們盡可以繼續檢驗她,”馬雷克洪亮的聲音蓋過越來越響亮的議論聲,滿身正義光環,自己幾乎都要光芒四射,“隨便叫誰來做證:讓柳巫站出來,還有大主教——”

目前來說,房間裏的人顯然是站在馬雷克一邊。甚至連我都能看出,如果國王拒絕放人,如果他讓人把王後押走,留待以後處決,現場會有上千人產生弑君的念頭。國王顯然也看得出。他環顧朝臣,迅速有力地讓下巴朝胸口方向點了一下,又靠在王座背上。這樣一來,馬雷克設法取得了階段性勝利,讓他的父親極為被動,甚至還沒有靠魔法:不管國王本來想不想舉行審判,審判實際上已經開始。

到現在,我見過國王三次了。我應該會說他——不是完全的可親可敬;他臉上有太多深深的皺紋,還老皺眉,很難把他想象成和藹善良。但如果有人要我用一個詞兒概括他的總體個性,我本來會說憂愁。現在我更願意用憤怒,冷得像嚴冬裏的暴風雪,但他畢竟還是最終的裁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