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明風,或曰索爾斯比仙橋落成記(第4/14頁)

“那我至少還有眉毛,”湯姆反駁道,“你的胡子呢,猶太人?摩西戴過灰色假發嗎?”他輕蔑地瞥了一眼大衛那頂打著整齊小卷的假發,“肯定不戴。”

“你甚至不說你們自己的語言!”大衛正了正他的假發。

“你也不說。”湯姆回應。

大衛立刻回答,猶太人和仙子不同,猶太人以傳統為榮,他們在祈禱和各種儀式上說希伯來語:“還是回到你女兒孫女的話題上來吧,你們在墣落的時候都幹些什麽?”

這話十分無禮。“墣落”這個詞令湯姆十分惱火。日常穿著潔白亞麻襯衣配深藍外套、指甲修剪得整齊精致、頭發油亮得如同拋光桃花心木的人,簡言之就是品位高雅修養良好的紳士,絕對不喜歡有人提起他生命中頭兩三千年曾在陰暗潮濕的山洞裏度過,而且還穿著(還是在他終於願意穿衣服的時候)粗羊毛短袍和爛兔子皮。[5]

“在墣落的時候,”湯姆非常尖刻地咬著字眼,以表示懂禮貌的人都不提這個話題,“這些問題都還沒有出現。小孩們在完全不知道自己父輩的情況下出生成長。我根本不記得我父親是什麽人,而且對這個問題也一向不感興趣。”

兩點鐘的時候,湯姆和大衛到了諾丁漢郡,[6]這地方曾因綠樹成蔭而聞名。當然,這座森林肯定不如原先那麽茂密,但是依然有相當數量的古樹——湯姆決定向其中那些他認為重要的朋友致以敬意,同時也對那些舉止欠妥的表示輕蔑。[7]湯姆招呼朋友的時間太長了,大衛漸漸開始掛念起蒙克頓先生來。

“可是你說他其實沒病。”湯姆說。

“我根本沒這麽說!而且,不管他有病沒病,我的職責就是盡快去給他看看。”

“很好,很好!你真是暴躁啊!”湯姆說,“你要去哪兒?路在那邊。”

“可我們是從另一邊來的。”

“不,我們走的是這邊。呃,好像是,我不清楚。不過兩條路最後是要會合的,所以哪邊都無所謂。”

湯姆指的路很快變成狹窄難走的羊腸小道,通到一條大河邊。一座又小又破的鎮子坐落在河對岸。路在對岸又重新出現了,而且越往前就變得越寬,好像是它離開那座小鎮,滿懷信心地前往更快樂的地方去了。

“真奇怪啊,”湯姆說,“橋呢?”

“好像沒有橋。”

“那我們怎麽過河?”

“有渡船。”大衛回答。

一根長鐵索一頭拴在河這邊的石柱上,另一頭拴在河對岸的石柱上。在河對岸停著一艘古舊的平底船,兩根鐵鏈把它固定在鐵索上。一個年邁的船夫沿著鐵索把船擺渡到河的這邊。湯姆和大衛牽馬上船,老船夫又把船劃回另一邊。

大衛問船夫那座鎮子叫什麽名字。

“索爾斯比,先生。”船夫回答。

索爾斯比地方不大,也就幾條小街,房屋凋敝,有著臟兮兮的窗戶和殘破的屋頂。一架老式手推車被丟在一條貌似主街的路上。鎮上有個小廣場,還有自由市場之類的地方,可是裏頭都長滿了刺叢和雜草,仿佛是告訴外人這地方多年沒有過真正的集市了。鎮上只有一處看起來仿佛是紳士的居所:一座高大古老的房子,由灰色的石灰巖建成,其上有重重高聳的山墻和許許多多的煙囪。這房子固然陳腐不堪,但也有種叫人肅然起敬的模樣。

索爾斯比唯一的旅店叫作“命運之輪”。招牌上畫著很多人被綁在一個大輪子上,由命運女神來轉動,那女神被畫成一個膚色紅潤的女子,身上什麽也沒穿,只是蒙著眼睛。為了配合小鎮的頹敗氣質,畫家特意省略了那些慣常代表好運的形象,只著力表現那些被綁在命運女神輪子上的人,他們要麽被碾成碎片,要麽被咒罵著死去。

看到這副光景,猶太人和仙子都趕緊策馬前進。他們正要上大路的時候,大衛聽見有人喊“先生們!先生們!”隨後是一陣急急忙忙的腳步聲。於是他停下來看是怎麽回事。

一個人匆匆跑過來。

這人長得非常古怪。他的眼睛很小,而且幾乎全然無色。他的鼻子就像一團面包球,圓圓的耳朵呈粉紅色,放在嬰兒頭上或許很可愛,但是絕對不適合他。最奇特的是他的眼睛和鼻子都擠在臉的上方,仿佛是因為和嘴巴吵了架,被後者獨自霸占了下半張臉。他穿得非常破舊,頭上覆著一層薄薄的頭發楂。

“你們沒交過路費,先生們!”他喊道。

“什麽過路費?”大衛問。

“什麽?!就是渡船的錢!過河的錢!”

“哦對。不過,我們付過錢了,”大衛說,“我們把錢付給了擺渡的人。”

那個怪模樣的人笑了。“不對,先生!”他說,“你付的是小費,擺渡人的小費!但是過路費是另一回事。每個過了河的人都要付過路費。錢交給溫斯坦利先生,我負責征收。一人一馬六便士,兩人兩馬就是十二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