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雷恩

他們把這裏叫作巫師帽。那是一座石亭,建於……呃,雷恩也不知道它建於什麽時候,總之頗有些年頭了,五十年?一百年?她不清楚,也不在乎。這名字十分貼切,它看上去果真像一頂帶尖的巫師帽。周圍是一圈枯萎的矮樹,因為是冬季,有些地方裸露著幹燥的地皮。亭子坐落在不沉山頂,從此處可以俯瞰雷丁的天際線。雖然那景色並不值得一看。

此刻,天際線處是一片閃爍的燈火,給黑色的夜幕增添了一抹溫暖。高處不勝寒,這是雷恩此刻的切身感受,因為亭子無遮無攔地矗立在風中。而她就在亭子裏,蜷縮在一個破舊的睡袋中,那是她從本地的一家軍品店中偷來的。雷恩渾身發抖,冷是一方面,但更深層的原因是陰魂不散的恐懼。

她把從斯廷森典當行偷來的那把點22左輪手槍緊緊抱在胸口。子彈已經上膛,但她的手指並沒有放在扳機上,擊錘也沒有扳開,可她仍然擔心槍會走火。萬一真的走了火,子彈恐怕會從她的下顎鉆進腦子,把她的大腦轟成一碗雞蛋湯。

也許那樣倒好,一了百了,她在心裏說。

緊接著的一個念頭:我會被抓到的。

她應該逃到更遠的地方,這兒離她幹掉那個帶納粹文身的死變態的地方實在太近,警方恐怕正全城搜捕她呢。

或者,搜捕米莉安。

米莉安,她還活著。

恰在此時,一雙穿著靴子的腳來到了她跟前。她從睡袋的松緊口處向外窺探,雖然看不清楚,但卻能看見靴子的影子和輪廓。空氣中彌漫著煙味兒,米莉安先是跪在地上,而後又盤腿坐在她面前。黑暗中,她只是一團更黑的影子,但雷恩對她的身影再熟悉不過了。

“嘿,瘋子。”她的牙齒直打戰。

“嘿,下周二見。”煙草燃燒的聲音異乎尋常的巨大,“舒服嗎?”

“滾。”

“嘴巴真甜。”

“閉嘴,騙人精。你是個騙人精,別來煩我。”

她一直認為米莉安不是真的,而只是一個對她糾纏不休的幽靈,可現在她也糊塗了。米莉安輕輕吹了聲口哨。“大事不妙了,雷恩。世界正把你包圍,高墻正在倒塌。此時此刻,警察正四處找你。還有別的人,甚至包括我,我也在獵殺你。”

“你不是真的。”

“真正的我才是真的。”

“少他媽在這裏故弄玄虛!你騙了我,你說你——你說她已經死了。”

影子的肩膀顯而易見地聳了聳。“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確實已經死了。”隨後這個米莉安又小聲嘀咕道,“反正那賤人對我來說已經是個死人。”

“我以為你就是她,我以為你是她的幽靈。”

“我可沒說我是她,是你自己瞎猜的。你願意瞎猜,誰也攔不住啊。”米莉安嗤嗤笑了笑,那笑聲很深沉,出乎雷恩的預料,其中還伴隨著幾個爆破音,像篝火中丟進了潮濕的木柴。“我是誰很重要嗎?我一直在幫你,在指引你。”

“你把我變成了殺人犯。”

“是你自己要做殺人犯的,但我賦予了這些謀殺案特別的意義。你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這是你的天賦。知道嗎,你能預見未來。別浪費了這個天賦,小姑娘。”米莉安的手輕輕掠過睡袋,那本是一個安撫性的動作,但卻讓雷恩顫抖得更厲害了。米莉安嘆口氣。“我知道你很苦惱。可你幹得很不錯啊,雷恩,簡直完美。你在救人啊,你在改變命運,難道這對你來說毫無意義嗎?”

“我只想回家。”

“你哪裏有家啊?”

“我想做個普通人。”

“我他媽的還想要只小馬駒呢,”米莉安不屑地說,“可我沒有小馬駒,挨餓的孩子吃不到飯,魔鬼吃不到冰淇淋,而你,我親愛的雷恩,你永遠也做不了普通人。馬從谷倉逃出去了,谷倉燒毀了。蛇不可能再放回到罐子裏,同樣的屁話我能說一籮筐。”米莉安“哼”了一聲,“況且總得有人做事。另一個我,真實的我,呃,她現在和我不一心。隨便吧,去她媽的。這樣一來就只有你了,祝賀你。”

“拜托——”

“拜托什麽?”這四個字充滿了惡意和蔑視。米莉安的影子又開始移動,閃爍的煙頭墜向地面。影子靠得更近了些,周圍響起新的聲音,那是扇動的翅膀和鳥兒的鳴叫。雷恩閉上眼,喉嚨深處不經意間發出一陣低沉而連續的呻吟,仿佛在竭力屏蔽那些雜音。這時米莉安竟然也鉆進了睡袋,不可思議地趴在她的耳邊低語道:“咱們下次再聊。你有客人了。”

隨後,壓力消失了,幽靈也不知所終。

雷恩喘息著在睡袋中坐起來。她渾身是汗,冷風吹來,頓覺上下通透,可愜意的感覺轉瞬即逝。

這時她忽然意識到:看來我並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