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特護病房。

吳曉峰坐在病床對面,手裏拿著一個本子,不停在上面寫寫畫畫。

“命大沒死?”讓吳曉峰略微心煩意亂的聲音從病房門口傳來,蘇易城拄著拐杖,他之前希望蘇易城不幸死在事件中,但很可惜,吳曉峰想,我的運氣一直不好。

“讓你失望了。”

蘇易城咧嘴一笑。他注意到吳曉峰手裏的本子上寫了幾個詞,最明顯的那個像是“淚之火”。這個詞引發了他的興趣,這聽上去像是一個怪異的生造詞,他高聲問道:“淚之火是什麽?”

吳曉峰瞥了他一眼,搖頭道:“不知道。”

“那你在寫什麽?”

“大約是一種情緒的具象化,目前還不能確定。”吳曉峰歪了歪頭,“……對精神感應者來說,情緒是生命力的一種表現。高純度的情緒,是一種難以控制的工具。通常只有通過深度冥想才能把自己的情緒轉變為實體。”

吳曉峰審視了一會兒病床上躺著的人,搖頭道:“常人遇到不幸的時候會感到痛苦,然後他們會體驗痛苦,然後從痛苦中脫離出來。無論是物欲還是精神方面的欲望,人會本能地把自己的注意力轉移,讓時間或正面的情緒去沖淡這種痛苦。哪怕不會心靈感應,這個道理也是人人都懂得的。”

蘇易城毫無儀態地大笑道:“人活著,當然要把那些不快樂的事情放下,然後去尋找快活啊!你什麽時候也開始搞這些故弄玄虛的道理了?”

“精神感應者比常人更擅長於此道,因為我們能夠觀察人類情緒的產生與湮滅,深入探究各種情感的機理,所以感應者比起正常人來說,活得更舒暢自在,因為我們不會有‘想不通’的事,不會被痛苦長久地糾纏。”吳曉峰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就像是古時候的修行人,通過鍛煉來控制自己的思想,平安喜樂,清凈玄微。”

蘇易城略微明白他的意思了,認識曹敬不長時間,他從未在曹敬身上見過“平安喜樂”,不如說曹敬給他一種略微神經質的感覺,身上總有一股不吉的氣息。如果吳曉峰說的不假,這人應當是天賦過人的精神感應者,在所有進化者裏也非常罕見。

“我第一次見到有人會主動擁抱痛苦,不光是自己的痛苦,也包括他人的痛苦。‘淚之火’就是痛苦與慈悲的沉澱,這小子時時刻刻打開自己的同理心,把所見所聞的負面情緒全部吞進自己的心裏……”

蘇易城看見吳曉峰臉上的表情扭曲起來,變成一個醜陋的笑臉。“我從沒見過這麽瘋的瘋子,吸收了如此巨大分量的痛苦居然還沒有倒下,還凝結成了痛苦與慈悲的實體,我都要為他鼓掌了。對面輸得不冤啊,一個人的意志是沒辦法跟無限超量的心靈沉積相媲美的。偏執對偏執,兩者在數量級上差距太大了。”

蘇易城第一次覺得吳曉峰真的在高興,他撇嘴道:“你這是為自己名師出高徒而激動?”

“不。”吳曉峰冷笑道,“我很驚喜,他已經被扭曲成這麽畸形的人了。意外之喜……我很期待他什麽時候崩潰。人究竟是有極限的,身體有物理上的極限,精神也有精神意義上的極限。人的意志力是有限度的,曹敬現在能承受這種性格帶來的壓力,但他能撐多久?當他重新取回感應能力,接觸到的不幸與痛苦十倍於現在,我想看看他能堅持到什麽時候。”

“我太期待了。”吳曉峰站起身,“出去談吧,他的精神需要恢復。逼迫得太緊,可就沒有人生的醍醐味啦。”

曹敬有的時候會覺得自己的理智從覺醒的那天就失去了。有的時候他尋思如果命運在到來前給他一個選擇的機會,當心靈感應作為一件上天的惡作劇禮物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會附帶一張說明書,列出正面收益和負面影響,然後再問他“是”或“否”,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正面的影響是能夠看見別人的思想,能夠獲得更多人際交往中的收益,能夠讓自己更加專注,在自己的腦子裏思考更多的東西,學習知識與技能的速度比常人更快……好處是很多的,曹敬不會觍著臉對人說心靈感應是單純的負面能力。他列過表格,思考心靈感應為他帶來的優勢,為他提供的更多可能性……這些都是很令人鼓舞的。

負面的影響一開始並不起眼,有一些影響甚至過了好幾年後才讓曹敬注意到,例如:他逐漸失去了做夢的能力。

他的頭腦已經越來越訓練有素,夢境這種“頭腦在休息時間的業余活動”再也不會出現,曹敬從此只能漫步於自己精心編制的心相時空,睡眠再也無法帶來驚喜。

直面他人毫無遮掩的惡意,目睹世界最肮臟無恥的一面,被他人戴著有色眼鏡看待,一生都無法獲得真誠踏實的愛與信任……與這些相比,沒辦法做夢只是損失表格上的細枝末節,甚至連曹敬自己都不會把它鄭重其事地列入“損失”一欄。但十幾年後,曹敬不自覺地開始尋找重新做夢的方法,在業余時間裏研究神經科學和心理學,甚至嘗試求助於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