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9頁)

“但我從沒有嘗試過一天的‘冥想’啊?”相陽對此很不解。

“我們天生就是比常人更敏感的進化者,由於對精神感應能力的掌握,我們天賦獲得的‘神通’是傳統精神修行者——無論哪種宗教、哪種派別——一輩子也難以達到的高度。我們的起點本身就不一樣,你繼續鍛煉下去,就會發現你也能做到很多‘大師’追求的精神功能。”

“以前有宗教典籍上說,當一個人修行到了一定境界後,自然會飛升天境。乳香、沒藥、黃金、天女……聲色犬馬、紙醉金迷、酒池肉林,應有盡有。”曹敬打了個響指,“而以後,我們也能夠做到類似的事情。光憑想象和虛假的感受,我們可以在心靈的世界中過上神仙生活。”

相陽張大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真實和虛幻,對我們來說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精神感應對我們來說是天賜的能力,但也是一種‘障礙’。如果現實世界一直過得不如人意,那說不定有一天,某個落魄的精神感應者就會突然斷線,在一瞬千年的精神世界裏度過沒有盡頭的仙人生活,直到精力消耗殆盡,在現實中枯萎死去。”

“你既然水平這麽高,那你到底在為難些什麽呢?”相陽問。

“有些事靠冥想永遠無法解決。”曹敬閉上眼睛。

他伸出手和相陽相握,從核心中流出來的碎片一閃而逝。

早上跳樓梯時的陽光,福利院的食堂,脫皮的墻壁,姐姐的笑靨,孩子們在操場上打打鬧鬧,曹敬的手撫摸過書櫃上的書脊,晚上在走廊上讀書,感應燈三秒鐘踩一腳才能照亮,和明郁江手牽著手在屋頂散步,蹲在廚房裏剝毛豆,覺醒後一夜夜在夢境的大海中徜徉,飛翔在城市的夜空中,穿行在夢境……

“我到底想要什麽?”曹敬的聲音如同穿過厚重冰層的鋼棱,超然物外的理性部分在說話。越過一切情緒、回憶,理性越過重重記憶碎片的迷霧,穿過曹敬剪輯的生命梗概,直面不知所措的相陽。他心中的某個部分知道,他沒有指望相陽能夠給出答案,只是有些事只有精神感應者能夠理解、能夠交流、能夠傾訴。

太孤單了。

自我封閉的人窺探著一個個心靈,卻無法和他人交流情感。

兩個精神感應者的眼睛互視著,曹敬注視著相陽的眼睛,他是曹敬挑選的工具,被曹敬選作侵蝕對象的基底。他用精心選擇的碎片沖垮相陽那脆弱的防線,洪水般肆虐的情感和回憶注入相陽的內心,蹂躪、蝕刻他笨拙粗糙的心靈。相陽正在被曹敬轉化,被染上了曹敬的顏色。

成千上萬的記憶碎片、夢境,如同繽紛的洪流,夾雜著醇厚發酵的情緒,大塊大塊地將相陽包裹在其中。沒有一件是確實無疑的“事實”,全部都是不完備的碎片和謊言編織的夢境,只有一樣事物是完整而堅實的,那就是曹敬的心,以及心中敏感的情緒,沖動與自我抑制,矛盾與掙紮,曹敬的一切自我……銀色的意志力和黑紅色的惡意,以及星星點點的、金色的希望與夢想。

“你告訴我,我到底想要什麽?”曹敬問,相陽的心智被短暫地改造為曹敬的仿寫,在短短的這一刹那,曹敬問他,在濃縮的人生沖擊下,迷霧和森林迷宮都被拋棄,剩下的只有最堅實、構成曹敬人格核心的過去。

相陽張大嘴,說出了答案。

黑紅色的潮水退去,銀色的光暈、金色的星群圍繞著二人旋轉,只有那句話震耳欲聾地在無限時空中回響。

曹敬不太確定,但他仿佛在暈眩中看見某個影子在更高的地方觀察他們。一個白色的幻覺,如同薄霧,彌漫在時間之外,窺探這場內心的風暴。有一雙眼睛,正在記錄這一切。

曹敬長長吐氣,從暈眩中回過神。他關閉了一切聲音的接收,在寂靜中思考,然後優雅地切斷和相陽的鏈接,清掃幹凈自己的記錄,退出心的世界。

他的室友一晚上沒有說話。

熄燈後,他聽見相陽的床上傳來聲音:“我好嫉妒你啊。”

“什麽……”

“你有好多我沒有的東西。”

曹敬沒有回答,他轉了個身,假裝自己睡著了,但他那一晚直到十二點多才入睡。

純黑色的睡眠,沒有夢。

在那之後,相陽逐漸和他疏遠了。曹敬沒有思考過理由,但他可以猜到。

幾天後的早上,他起床的時候,相陽的床鋪是空的,床底的行李也不見了。下課的時候他問吳曉峰關於相陽的事,吳曉峰聳了聳肩,說相陽突然沒辦法使用能力了,他的人格無法承受長期的超量精神壓力。吳曉峰說教育程序或許出了些問題,相陽的“損耗”大大超出了日常訓練的量。

“他的才能無法駕馭這麽大的消耗。”吳曉峰的小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曹敬,“我想這件事會不會和你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