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在潭邊(下)

事實上,寧缺見到觀主的次數很少,都是在長安城,如今想來,每次相見,似乎都伴著風雪,極為寒冷,從外到裏。

以往,觀主的青衣不染塵埃,更沒有雪霜,飄然若仙,此時的觀主,卻滿身風塵,滿臉風霜,有些疲憊,是個尋常人。

他在世間尋找桑桑很多天,很多地方,以無距境界縱橫萬裏往復,消耗極大,依舊慢了一步——寧缺與桑桑之間的本命聯系,勝過世間最強。

他看著寒潭那頭,看著那些積雪下幹黃的舊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境也沒有生起任何微瀾,因為那裏空無一物。

但他總覺得那裏有什麽,就像過去那些天,他經過寒域雪海荒人部落,望向那幢小木屋時的感覺,所以他沒有離開。

被昊天遺棄的山脈,在風雪裏變得越來越寒冷,觀主靜靜站在潭畔,神情卻越來越平靜,仿佛有無形的清水淌過,洗去所有塵埃,臉上的風霜色越來越淡,直至最後消失無蹤,青衣上的雪屑也融化消彌不見。

一道清靜至純的氣息,從他的身體裏散出,來到足下,融了積雪,綠了舊草,蔓延至潭內,融了冰面,蕩起漣漪,春意漸生。

春風綠了寒潭岸,瞬間便至對岸。

桑桑靜靜看著他,手指輕輕搭在地面,如涓流般的生命氣息,注入大地之內,外面的春意與裏面的春意相融相匯,難分彼此。

沒有彼此,便沒有界線,無法被看到。

暮色來時,觀主離開了潭畔,留下一道空間通道的殘留氣息,消失無蹤。

寧缺確認他沒有發現桑桑和自己,心情略松,臉上卻沒有喜悅的神情,因為這只是暫時的事情,沒人知道這種局面還能維持多久。

“現在能不能走?”

他看著遠處山巒裏雄奇的賀蘭城,問道。

桑桑沉默不語。

寧缺明白了她的意思,觀主這時候有可能去了南海,也有可能正在雪峰頂看著大地,她如果打開自己的世界,很容易被他發現。

算盤擱在她的膝頭,她已經無法算出觀主的位置。

她正在變得越來越虛弱,或者說,越來越像個普通的婦人,這個事實讓她沉默,讓她無奈,也讓她更加憤怒。

她抓起寧缺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就像個受了刺激的母獸。

寧缺看著她唇角溢出的鮮血,很痛,卻沒有呼痛,眼神裏滿是溺愛和同情。

夜色來臨,群山裏風雪驟停,有風自東南方向的海上來,將天空上的那些厚雲吹散出一大片空隙,數百粒繁星出現在眼前,同時還有一輪月。

寧缺抱著桑桑,靠著軟溫的獸皮倚著,看著夜空裏的星星和明月發呆。

桑桑說道:“我想做愛。”

寧缺微怔,低頭看她臉上神情平靜,才知道她不是在說笑話。當然,如果她真是在說笑話,這件事情未免太好笑了些。

他說道:“瞎想什麽,先睡覺。”

桑桑說道:“我想和你睡覺。”

寧缺怔住,說道:“困了?”

桑桑說道:“我想和你困覺。”

她的情緒很平靜,甚至顯得有些冷漠,不是那麽認真,卻格外認真。

寧缺摟著她,嗅著她的味道,親了親她的臉。

過了會兒。

他忽然說道:“能不能不要看?”

桑桑看著某個地方,眼睛一眨不眨,說道:“為什麽?”

寧缺說道:“這算什麽?人在做,天在看?”

桑桑擡頭看了他一眼,說道:“這話有趣。”

“有趣你個頭。”

“這話無趣。”

“好吧,我說……就算非要看,能不能帶點情緒?”

……

……

清晨醒來,寧缺情緒不怎麽好,因為他總覺得桑桑的情緒有些怪異,像是在和自己進行告別——剛剛重逢,難道她又要出走?

他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些不妥,神情漸漸變得凝重,看著寒潭對面那片昨日初生春意,一夜又被寒風凍凝的草地,警惕無比。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給出了另一種可能的解答,卻不能讓他稍微覺得輕松,反而心情更加沉重,因為桑桑似乎快要生了。

很多事情,他都有經驗,但這件事情,他沒有任何經驗,桑桑曾經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對這件事情,也很沒辦法。

木屋裏一片安靜。桑桑捧著隆起的腹部,感受著裏面傳來的動靜,細眉蹙的極緊,臉色有些蒼白,還沒有開始陣痛,但快要開始了。

生孩子很麻煩,更麻煩的是,桑桑的心境受到極大幹擾,再也很難維系自己的世界,窗外的空氣裏飄著遊絲,寧缺知道那是裂縫。

如果把這個世界縮小些,或者讓這個世界裏的物質更少一些,以桑桑的能力,或者還能維系更長一段時間。

寧缺看著窗外若隱若現的空間裂縫,明白了清晨醒來為什麽會感覺到分離近在眼前,沉默片刻後,牽著大黑馬走出了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