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盛宴(四)(第3/4頁)

那些情緒,在下一刻消失無蹤。

因為情緒是有顏色的,而隆慶的眼睛裏沒有任何顏色,沒有黑色,沒有白色,沒有光明,也沒有罪惡,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像極了冬天家家戶戶燒煤的成京城的天空。

像極了被水打濕然後再也無法曬幹的道卷。

混沌的,灰暗的,邪惡的,恐怖的。

他的右手懸在身旁。

數名道門神官在右手所向的那片河灘上,奄奄一息,將要死去。

忽然間,這幾名神官五官痛苦地扭動起來。

隆慶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顯得很是沉醉。

他睜開眼時,灰眸裏仿佛多了很多靈魂。

他看著寧缺揮手。

河灘上無數沙粒破風而去,嗤嗤作響,如萬道利箭。

啪啪啪啪,密集地擊打聲響起,寧缺身上出現無數血洞!

鐵箭落在他的腳下。

他再也無法站立,單膝跪倒。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太過自信。”

“你真以為你的念力數量世間第一?”

“以前或者是,但在我修行灰眸之後,就不再是。”

“我化身萬千,念力無數,你如何能是我的對手?”

隆慶舉步向他走去,碎裂的踝骨似乎也已好了。

在他的身後,隱隱約約出現無數張模糊的臉。

他走到寧缺身前,攤開雙手,指著河灘上到處都有的重傷的修行者或是屍體,說道:“只要我願意,我隨時可以得到念力。”

“我帶著他們來殺你,一是為了消耗你的念力,同時也是為了最後時刻補充自己,他們就是我的食物,本來也能是你的。”

隆慶看著寧缺說道:“這是我替你我安排的一場盛宴,我不理解為什麽到了最後你還不肯享用,既然如此,那麽你就只能成為最後的主菜。”

“為什麽不肯?因為人肉不好吃。”

寧缺痛苦地咳了兩口血,他這時候才知道隆慶情緒裏的困惑來自何處,想來隆慶一直等著他用饕餮大法來對付他的灰眸,就像多年前在紅蓮寺前那場秋雨裏一樣,卻沒有想到他戰至山窮水盡處,依然沒有用。

他看著隆慶繼續說道:“我吃過你的肉,同樣不好吃。”

隆慶早已做好寧缺動用饕餮大法的準備,為此他在河畔這些修行者的身上都下了手段,卻沒料到寧缺始終不動,竟只是基於如此簡單的原因。

“好不好吃……很重要嗎?”

“很重要。”

寧缺說道:“老師教過我很多道理,但我只記得這一條。”

隆慶不再多言。

他舉起右手,河灘被寂滅的氣息籠罩,數百名修行者無論生死,都開始輕微地顫抖起來,他的眼睛變得愈發灰暗。

很短的時間裏,他便重新恢復了強大。

他從殘破的黑色神袍裏,抽出自己的本命劍。

那柄如黑色桃花的劍。

這劍或者說這花,是從他胸間那個洞裏生出來的。

他今日終於勝了寧缺。

寧缺馬上便要死。

這讓他無比喜悅,他心花怒放。

於是那柄劍上的黑色桃花,怒放著,極為豐美。

……

……

在黑色桃花盛開,然後飄落的過程裏,寧缺想起了很多事情。

這不是臨死前的時光回溯,因為他不認為自己馬上就要去死。

他只是想起書院登山試的時候,在柴門那裏,隆慶看到的應該是君子不爭,而自己看到的是君子不器。

書院不器意究竟是什麽?

他向陳皮皮請教過,卻發現那是一種很玄妙的概念,每個人的體會各自不同。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不器,便是道?

還是說不拘泥於規則,就像夫子那樣……真正的無矩?

寧缺想要修至無矩的大自由境界,還有無限遠的距離。

但他在這刹那裏,卻隱約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道理。

人世間很多事情,不能計算,就像隆慶一樣,計算的再如何周密,依然會有很多意外發生,比如這場盛宴,他始終不肯舉箸。

相反,只隨心意而行,不去思及後果,或者反而會有比較好的結局,所謂的底牌,所謂的應對,想那麽多做什麽?

寧缺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依然低著頭,半跪在坑底。

他的右手滿是血,握著鐵弓。

他揮動鐵弓,向前揮去。

他看也未看,想也未想,隨意一揮,卻是那樣的瀟灑如意。

隆慶想要避,卻發現怎樣也避不開。

寧缺揮動鐵弓,仿佛當初在長安城裏寫下了那一筆。

原來寫符真的和寫字是一個道理,越無心,越好。

雞湯帖寫的時候便無主,所以最好,能讓所有人感動。

他的這一揮無心,所以不能避。

啪的一聲脆響!

隆慶才被勉強修復的腳踝,再次破裂,身體傾斜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