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天地之間有野馬(第3/7頁)

“今天粥裏的肉很多,青菜甚至比肉還多……雖然我鎮北軍的夥食向來極好,但這種待遇還是好的有些過分,這讓我很懷疑。”

王五毫不畏懼她的目光,平靜說道:“或者,這是臨死前的最後一餐飯,所以大將軍要讓我們吃的好些?”

司徒依蘭寒聲說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王五指著不遠處營帳裏沉默備戰的唐軍將士們說道:“我知道,今天這場仗必輸無疑,其實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說而已。”

司徒依蘭聞言沉默了很長時間。

王五說道:“您如果覺得我動搖了軍心,可以把我當場斬殺。”

司徒依蘭說道:“我更想知道,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

王五說道:“因為我要想告訴徐大將軍,告訴朝廷,告訴書院……我不甘心,我不想輸,我不明白為什麽鎮北軍會落到如此下場。”

司徒依蘭沉聲說道:“為國守邊疆,是我大唐軍人的使命,你有什麽不甘的?”

“問題在於,徐大將軍為什麽要把我們這些人送到谷河外面?為什麽一定要在這裏決戰?我不怕死,但我不想被人送著去死。”

王五忽然變得憤怒起來,把手裏的木勺重重擲進粥鍋,沖著司徒依蘭吼道:“向晚原是朝廷割讓的,這戰場是將軍府挑的,為什麽讓我們去死?為什麽讓我們輸著去死?你們這些將軍,就算讓我們去死,難道就不能贏嗎!”

司徒依蘭伸手阻止身旁親兵拔刀,沉默了很長時間,因為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名老兵憤怒的質問,是啊,朝廷要讓唐軍拒敵於國境之外,唐軍不惜拋頭顱灑熱血也會做到,但朝廷至少要讓他們贏啊,不然就算死了,又如何瞑目?

“那你究竟想怎麽做,想我們怎麽做?”她看著王五問道,問的很認真。

王五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答復,沉默了很長時間,有些黯淡地笑了笑,沒有說什麽,轉身向自己的營地裏走去。

司徒依蘭看著他的背影,沒有繼續追問,因為她大概猜到了這位年輕的老兵想要什麽,那同樣也是她想要的,是整個鎮北軍乃至大唐都想要的。

王五走回自己的營帳,對著帳篷外的半袋幹草,發了很長時間的呆。

他是斥候,是鎮北軍裏極少數有馬的兵種,然而在兩年前,他的馬便死了,死在渭城外,從那之後,他便再沒有機會擁有自己的座騎。

沒有座騎的斥候不如狗,王五經常這樣想,在這兩年裏,他覺得自己的日子過的確實不如狗,因為狗還能吠兩聲,他能做些什麽?

王五踢開幹草,準備洗把臉,當他看著水桶裏那張有些蒼白的臉,眉頭微微皺起,忽然開始厭憎自己現在的情緒。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將心底的那些絕望和憤怒盡數壓下,從鞘中抽出那把從渭城帶出來的大刀,喝斥著下屬開始準備稍後的戰鬥。

沒有座騎的斥候……還是唐軍,哪怕是絕望的戰鬥,也要戰鬥到底。

他望向北方晨光下的金帳大營,忽然想起渭城。

當年渭城被金帳騎兵屠城,只有極少數人逃了出來,他便是其中一個。

回到鎮北軍,經過身份審核後,他重新擁有座騎,然後再次失去,就像他曾經擁有一座渭城,最終卻什麽都沒有留住。

王五經常懷念當年跟著馬將軍去草原狩獵的日子,更懷念跟著那些剽悍的前輩去梳碧湖殺馬賊搶金銀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去不再返了。

他漫不在乎的憊賴神情下面,是從來沒有熄滅過的怒火和像毒蛇一樣噬咬心臟的仇恨,他無時無刻不想著隨著鎮北軍一道擊潰那些草原上的蠻子,收復渭城。

但是那很難。

而且看今天的局勢,似乎那天永遠都不會來了。

他想要一匹戰馬,一匹神駿的戰馬,他想騎著戰馬,向著敵人沖殺,如果他有戰馬,他的戰友都有戰馬,那麽他的心願便會實現。

這種執念不停地折磨著他。看著金帳王庭如雲如野的馬群,他快要發瘋了,這時候只要有人給他馬,他願意付出所有的財產以至於生命,他甚至願意給那些渾身酸臭的草原蠻子洗腳,稍後再殺死對方便是。

如果有人給他一匹馬,他願意為對方做牛做馬。

可惜,還是沒有如果。

王五低頭準備洗臉,稍後必然是千年來最血腥最慘烈的一場戰役,這場戰役將由無數場戰鬥組成,將會有無數人死去,鎮北軍或者會敗,那麽所有的唐軍必然都會殉國,他不想死的時候,臉上還有臟東西,嘴裏還有青菜葉子。

下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眼花了,因為盆裏的清水顫抖了起來,他的眉眼在水裏變幻成奇怪的模樣,不像先前那般沉郁,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感覺到遠處傳來震動的,還有數十裏外的金帳王庭諸人,十余萬草原騎士正在緊張地備戰,正在給座騎喂清水,忽然發現,那些英勇但極為馴服的戰馬,忽然間變得極為焦燥不安,有的馬拼命地搖晃著頭顱,不肯低頭喝水吃草料,有的馬驚恐地望向某處,不安地踢著前蹄,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安慰自己地面傳來的震動是虛假的,而不是它們本能裏最畏懼的某些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