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和這個世界談話的方式(上)

酒樓名金萃,陽州城出名豪奢的地方,菜品極為講究,有幾例傳承千年的古風菜,更是長安城裏也吃不到。

對於清河郡諸閥的大人物們來說,這些自然算不得什麽,他們的注意力也根本沒有在桌上,沒有人舉箸,沒有人舉杯,盤中熱氣升騰,迅速被秋風吹散,漸趨冰涼。

“家主,殺不殺?”

單膝跪在檻外的管事,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他已經無法承受房間裏的死寂氣氛,想要盡快得到一個答案。

那輛馬車裏的兩名男人,是長安城派往西陵神殿的使臣——清河郡與長安之間仇深似海,早已沒有和解的余地,為了向西陵宣示自己的忠誠,替神殿解決他們不方便解決的麻煩,他們沒有留下這輛馬車的道理。

是的,西陵神殿想要這兩個人活著,西陵神殿裏還有一些人想要這兩個人死去,那些人的意志很清楚。

然而很長時間過去了,甚至已經能夠隱隱聽到遠處傳來的車輪碾壓石板聲,房間裏依然一片死寂。

清河郡諸閥的家主們臉色或鐵青或冷峻,嘴唇沒有一絲翕動,便是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如雕像一般。

當年君陌帶著木柚走進富春江畔的莊園,遠在桃山的寧缺用一道鐵箭射死崔家的老太爺,從那天之後,清河郡諸閥便失去了所有的底氣,不復當初的銳厲,所以這些家主們在猶豫,在掙紮,沒有人能夠做出決斷。

必須要有足夠的信息,才能幫助他們做出決斷,所以他們在等待,等待長安城傳來的最新的消息,等待唐國各州郡傳來的消息,他們想知道唐國朝廷是不是真如傳聞中那般做了,他們想知道那個人是不是真的這麽狠。

數道尖銳的哨鳴聲,劃破陰晦的天空,撕裂淅瀝的秋雨,傳入酒樓裏,同時也帶來了最確切的消息。

是的,長安城在殺人,固山郡在殺人,北大營在殺人,青峽後方在殺人,唐國到處都在殺人。

數千名戰俘被處死,叛向西陵神殿的唐籍神官的家眷有半數被處死,何明池全家都被淩遲處死,就連神殿掌教熊初墨的親眷……似乎也倒在血泊中,這場秋雨裏死了太多人。

酒樓裏的人們對此有心理準備,他們沒有忘記當年那場春雨裏,就在唐國和西陵神殿達成和約之前,寧缺帶著羽林軍和魚龍幫幫眾,沖進清河郡會館,殺光了裏面所有人。

當年死在會館裏的那些人,是他們的兄長,是他們的子女,是他們的親人,他們怎能忘記?

諸閥家主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沉,陰沉的仿佛要滴出水來,就像是烈陽下的冰雕,渾身透著寒意。

然而他們依然沒有下令,對長街上那輛馬車進行攻擊。

不知過了多久,樓間的死寂終於被一道蒼老的聲音打破,如今諸姓裏輩份最高的宋閥家主,看著樓外的秋雨,無力說道:“請貴客登樓。”

……

……

沒有戰鬥,沒有殺戮,當禇由賢和陳七走進酒樓,拾階而上,看到檻後那七位家主時,看到的是一片祥和的場景,聽到的是極溫和的問候聲。

桌上的菜肴早已換了新的,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盤下點著燭火,縱使樓外秋風再冷,也能常保溫暖。

諸閥家主就像是活過來的雕像,臉上是溫和矜持的笑容,眼眸裏滿是熱情,有人攜起禇由賢的手,分席坐下,開始回憶書院舊時的風景,有人與陳七對揖,然後對飲,開始討論西城銀鉤賭坊哪位女荷官長的最漂亮。

仿佛回到當年,諸閥在陽州城裏小意而不失尊嚴地招待來自長安城的欽差,仿佛這些年雙方之間沒有發生任何故事,大唐水師沒有覆滅在大澤裏,那些忠於朝廷的官員沒有被他們懸屍在道畔,也仿佛寧缺當年沒有進過清河郡會館,那場春雨沒有下過,今年這場秋雨也是假的。

寒喧之後便是接風正宴,接的不是秋風,諸閥卻很希望這場宴席迎接的是兩個來打秋風的人。

這兩人代表的是朝廷和書院,打秋風自然也是朝廷和書院打秋風,不管打什麽,只要不是打死人就好。

家主們的聲音壓的很低,被樓外的秋雨一掩,再被陣法一遮,即便是西陵神殿大神官親至,也不見得能聽真切。

“公主殿下和十三先生想要什麽?”

宋閥家主看著禇由賢和陳七,謙卑說道:“無論錢還是礦,哪怕是我這條老命,都是可以談的。”

寧缺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其實這個世界也想和他談談,當他在這場秋雨裏殺了這麽多人,向整個世界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之後,正如他推算的那樣,清河郡非常想談一談。

人頭已經擺了出來,清河郡諸姓,終究要考慮一下後路的問題,神殿或者必將取得最後的勝利,但夾在唐國與神殿之間的他們,戰後還能有幾個人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