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修佛(三)

桑桑通過他的眼睛,看佛山如舊,崖坪略變了些形狀,原野如舊,佛與菩薩依然在彼處頌經念佛,青獅還是那樣的憤怒,一怒便是三年,也不知道它會不會累,她忽然間很想知道寧缺這三年是怎麽過的。

“怎麽過的?扛著鐵刀到處挖地,你就不知道,這座破山它怎麽就這麽硬,三年啊,就整出這麽塊地,若讓南國那些老農瞧見了,指不定得多瞧不起我,可是真累啊,累了怎麽辦?就歇著唄,就像餓了怎麽就得吃。”

寧缺的語速很快,音調起伏特別大,就像是在述說一件非常值得吃驚的事情,其實,只是因為他已經三年沒有與人說過話。

桑桑沉默片刻,沒有流露出什麽情緒,問道:“你吃什麽?”

三年時間裏,寧缺能夠聽到的只有鐵刀落在山崖上的聲音、青獅在原野怒嘯的聲音、風拂滾石的聲音、山下池塘裏的蟬叫與蛙鳴,以及自己和自己說話的聲音,這時候終於聽到桑桑的聲音,直覺仿佛吃了一壺通天丸,渾身舒泰,輕飄飄地直欲向天空深處飄去,美妙的不行。

“吃什麽?嘿,你還別說,這個破地方還真有不少好吃的東西,清水煮青蛙,炸青蛙、煎青蛙、烤青蛙、生青蛙、換著花樣來,不帶重的!”

桑桑小時候聽寧缺說過,在他的世界裏有一種人靠說話掙錢,那些人說話往往很快,而且喜歡押韻、重復,或者說很喜歡並且擅長耍貧嘴,此時聽著寧缺口裏一長串關於青蛙的詞,覺得他大概是在學那些人。

寧缺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因為他來不及去感受,只是興高采烈地講著這三年裏的生活,唾沫四濺,似要比流的汗水還要多。

他自豪說道:“有,有油,當然得有油……這滿野蓮花,我自己榨了些蓮子油,不論是用來拌野菜還是煎青蛙,都可香了。”

桑桑說道:“你應該吃點素的。”

寧缺眉飛色舞說道:“放心,葷素搭配這種事情我從來沒有忘,燉蓮藕,炒藕帶,新剝蓮子嘎崩脆,還沒苦味!其實要說我最喜歡吃的,還是炸知了,無論是裹著蓮葉烤還是生炸,那香的……只不過想起三師姐,有些下不了嘴。”

三年後的他是那樣的瘦削黝黑,看上去和懸空寺下面那些貧苦的農奴沒有任何區別,與他相反,桑桑感覺好了很多,貪嗔癡三毒還在,但平靜了些,應該沒有毒發的危險,不再像沉睡之前那般虛弱。

桑桑能夠看見他,能夠想象這三年裏他過著怎樣艱苦的日子,此時聽著他興高采烈地講述,越發覺得他很可憐,那種情緒是那樣的濃烈,以至於她覺得有些酸楚,如果能夠流淚,便會流下淚來。

寧缺感受心頭傳來的那份酸楚,沉默片刻後笑著說道:“別瞎擔心,你知道我很擅長在野外生活,小時候不經常這樣?”

桑桑沒有說話,心想小時候在岷山裏,你再如何孤單,身邊至少還有我,現在你依然背著我,但這三年裏我並不在。

寧缺依然在碎碎念著,她靜靜聽著,漸漸眯起了眼睛,那便是笑意,然後她感覺有些暖,有些溫柔,然後她在他的心頭皺起了眉頭。

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我有些累,想再睡會兒。”

寧缺有些沒想到,怔了怔後笑著說道:“好。”

桑桑再次開始沉睡。

這一次,她睡了整整十年時間。

……

……

十年後,桑桑醒來。

這一次她發現原野上的那些佛與菩薩沒有變化,但身前這座山的變化很大,寧缺已經用鐵刀修完了佛的雙腳,正在重新刻削佛祖身上那件衣裳,鐵刀在山崖間不停切削,一道衣袂的線條慢慢成形。

和最開始修佛時的笨拙生硬相比,現在寧缺的手法已經純熟了很多,鐵刀遊走自如,就像是爛柯寺前小鎮裏最老練的那些雕工。

雕刻手法的進步,是時間和辛勤的勞作換來的,已經過去了十三年時間,寧缺不知揮了多少記鐵刀,山崖裏到處都是他的汗水。

寧缺感覺到她的醒來,身體有些僵硬,沉默了很長時間,緩緩把鐵刀插入崖壁的裂縫裏,伸手拍了拍她身體的臀部,微笑說道:“醒了?”

“是的。”桑桑說道。

“那我休息會兒。”寧缺嘆了口氣,有些疲憊,有些滿足,把她解下抱在懷裏,走到崖邊坐下,望向原野上那些佛與菩薩。

佛與菩薩頌經念佛十三年,金色池塘裏的佛光大作,如果桑桑體內三毒未袪,只怕在這些佛光裏會當場死去。

青獅對著山崖怒嘯一聲,天穹裏的雲層驟碎。

寧缺看著盛怒中的青獅,笑著說道:“叫什麽春,我老婆醒了,沒被你們氣的一覺不醒,這時候該叫春的難道不應該是我?”

桑桑看著這座佛衣襟下擺上的那些線條,怎麽看也不覺得是袈裟,問道:“你修佛還要順便把佛的衣裳給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