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菩提樹下踏山行

黑色馬車繼續向西行走,車廂裏,寧缺很仔細地把那些黑布拉直鋪平,然後看著那張棋盤問道:“為什麽要來這裏?”

桑桑說道:“我要確認一件事情。”

那棋盤不知是用什麽材料做的,看著似鐵,透著股冰冷堅硬的味道,但當寧缺用手指去敲時,卻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佛祖留給人間的棋盤,自然不凡。

寧缺看著棋盤,沉默片刻後問道:“什麽事情?和佛祖有關?”

桑桑說道:“不錯,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寧缺震驚無語,他有想過桑桑是想通過懸空寺裏的佛宗秘傳尋找回到神國的方法,甚至猜測她可能是要去滅掉懸空寺,卻怎麽也想不到,她要做的事情居然是確認佛祖的死活!這意味著佛祖難道還活著?

“我不明白,佛祖不是早就涅槃了嗎?”

“在爛柯寺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他已經死去,但還活著。”

寧缺想起來了,那日在瓦山峰頂,她看著春雨裏已經不存在的佛祖石像,忽有所感,說佛祖便是那只姓薛的貓。

當時他覺得很莫名,所以沒有深思,卻沒有想到她竟是真的認為佛祖還有可能活著,還為了這個原因來到了西荒之上。

寧缺非常不解,佛祖明明已經涅槃,怎麽可能還活著?

“什麽是涅槃?”桑桑問道。

寧缺微怔,說道:“涅槃是佛宗的最高境界……”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如果涅槃就是死,為什麽不幹脆叫死?”

這個問題很簡單,甚至帶著一種不講理的味道,但寧缺沒有辦法回答,因為他很清楚,她的這個問題,實際上已經說明了問題。

桑桑望向窗外飄著雪的荒原,說道:“如你老師那般,佛陀亦曾思考如何能夠勝我,他想用智慧來洞悉我,卻不能成事,於是他想勘破因果,再跳出因果,熬過時間,便能熬過我,然而誰能真的跳出因果,超越時間?”

寧缺說道:“所以?”

桑桑說道:“佛陀把自己藏了起來,讓我找不到他,然後機緣到時,自會蘇醒。”

所謂機緣,難以定述,或者是她回歸神國之時,或者是她難離人間,日漸虛弱之時,似佛祖這樣的大能,必然自有妙算。

寧缺明白了一些,卻有更多的不解,昊天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又怎麽可能不知道佛祖的生死?就連夫子當年,也不可能完全避開昊天的眼光,只不過他與人間合為一體,昊天沒有辦法確認他的本體罷了。

“我確實無所不知。”桑桑說道:“所以我不解,所以我要來看看,如果佛陀還活著,我便把他殺死,這樣我便知曉他的生死。”

不知佛祖生死,那麽便找到你,如果你已死便罷了,如果你還活著,那麽我便殺死你,於是你的生死便能確定,這是何等樣霸氣的宣言。

只有她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寧缺忽然覺得在這樣的妻子面前,自己確實只能做一個居家男人,所以他很自覺地拿起那些黑布,開始縫補大黑傘。

……

……

如那年秋,寧缺和桑桑又從爛柯寺來到西荒。只不過當時他們通過佛祖的棋盤來的,現在佛祖的棋盤在他們的手裏。

荒涼的原野上,有一棵孤伶伶的樹。

樹幹灰白,葉若蒲團,於微雪間青青團團,正是菩提樹。

菩提樹下有幾處微陷的痕跡,裏面光滑如鏡,十分潔凈,沒有落葉,沒有積灰,也沒有雪花,裏面什麽都沒有。

佛祖於菩提樹下側臥閉目涅槃,這些便是他留在人間最後的痕跡。

黑色馬車停在菩提樹前,寧缺和桑桑走了下來。

菩提樹下有名老僧。

這位老僧頭戴笠帽,手持錫杖,身體仿佛與荒涼無垠的大地緊緊相連,其重如山,其實如原,便是罡風也不能撼動微毫。

老僧不是佛祖,而是當今人間之佛:懸空寺講經首座。

朝陽城一別,已是匆匆數個秋。首座是寧缺此生所見的最強者之一,夫子之下便是觀主與他,此時看他坐在菩提樹下,難免有些緊張。

講經首座沒有看寧缺,而是看著他身邊的桑桑,眼裏的情緒非常復雜,有憐惜有悲憫有同情,最多的則是堅定。

桑桑要去菩提樹下,看佛祖涅槃留下的痕跡。

首座坐在菩提樹下,他若不讓,怎麽看的到?

全盛時期的大師兄和二師兄聯手,都不見得是講經首座的對手,寧缺根本沒有想過憑自己,便能越過這道山脈。

是的,講經首座便是大地間一道無形卻極為雄峻的山脈,他的雙腳仿佛生在原野之間,手中的錫杖便是山脈裏的巨樹。

“請前輩讓路。”寧缺說道。

首座靜靜看著他,說道:“為何要讓路?”

寧缺說道:“我們想看一眼菩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