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相看兩厭(中)(第2/2頁)

其實沒有不知為何,她清楚自己為什麽厭憎那個身披紅袍的螞蟻,只是她不接受這種理由,所以她認為自己不知道,那麽便不知道。

紅薯終於烤好了,老人眯著眼睛徒手從裏面取出三根滾燙的紅薯,似乎根本感覺不到手指傳來的燙意,用紙包好後遞給站在鋪前的白衣女童。

白衣女童從腰間取出錢放下,捧著滾燙的紅薯回到馬車旁,掀起車簾遞了一個進去,然後把剩下的兩個遞給同伴。

鞭聲清脆,輪聲漸響,然後又忽然停止。

白衣女童停下馬車,因為感受到了車廂裏傳來的不容抗拒的意志,她和同伴靜靜地坐在車前,等待著可能將要發生的事情。

片刻後,一名穿著神殿雜役服飾的年輕男人,走到了鋪子前,看著老人問道:“您這家店真開了一千年?”

……

……

寧缺看到了鋪子外的這輛普通馬車,卻並不如何在意,只是在看到那兩名如雪砌成的女童時,不免想起自己曾經的小黑侍女,默然想著,既然是給主人家做活兒的,黑要比白好,無論怎麽打掃衛生也不會顯臟不是?

老人眯著眼睛,說道:“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

寧缺不準備聽他把祖譜背完,掏出銅板說道:“給我來三個。”

老人說道:“我家紅薯個頭大,你一個人吃不完三個。”

寧缺買三根紅薯,純粹是下意識裏的行為——老師一個,自己一個,還有桑桑一個,聽著這話才明白過來,說道:“那兩個便好。”

老人徒手取出兩根紅薯遞給他,把銅板收好,又開始喝酒。

夫子曾經說過,大熱的夏天吃紅薯,更必須趁熱吃,就像冬天吃冰一般,尋求的便是極致中的極致,刺激中的刺激。

寧缺不是一個純孝的徒兒,老師說的很多話他都忘記了,但老師說過的所有關於吃食的話,他一句都沒有忘記,因為他堅持認為,與世間最偉大的人這個稱呼相比,世間最偉大的美食家這個稱呼更適合老師。

他捧著紅薯坐到門檻上,手指微捏撕開薯皮,紅黃的綿軟薯肉冒著熱氣,便露在了深夏的空中,香甜的氣息向四周彌漫開來。

他忍著燙意,開始吃薯肉,燙的不停伸舌頭。

車廂裏,桑桑隔著車簾看著門檻上的男人,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絕對的冷漠然而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她手裏的紅薯被捏爛了。

她有些厭憎地皺了皺眉,看著冒著熱氣的薯肉,舉手吃了一口,然後開始不停地吃著,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任何熱度。

深夏的小鎮,悶熱卻又幽靜,房宅後的樹上,忽然響起蟬鳴,午睡完畢的蟬兒們開始慶祝與同伴分別半個時辰後的相遇。

他坐在門檻上吃紅薯。

她坐在車廂裏吃紅薯。

中間就隔著一道薄薄的布簾。

……

……

紅薯鋪前很安靜,老人飲了數杯酒,嚼了三撮花生米,正是微醺之時,用滿是灰的手指敲打著桶沿,開始哼唱起來。

寧缺坐在門檻上,聽著那曲子雖然簡單,卻有些動聽,尤其是那詞雖然尋常,但細細品來卻有幾分意思,漸漸入神。

“拾柴刀行,又恐驚著動人的山鬼。雨打蕉葉,鞋上落了只去年的蟬蛻。結藤而上,雲端上的嘲笑聲來自猴兒的嘴。經閑多年,腐葉下的陶範積著舊舊的灰。鴻落冬原,白雪把爪印視作累贅。望天一眼,雲煙消散如雲煙。”

寧缺捧著紅薯,怔怔說道:“有些意思。”

得客人贊了聲,老人愈發得意,唱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但音調卻是陡然變得更加平靜,仿佛鄉野間的人在對話一般。

“砍柴為籬,種三株桃樹。擷禾為米,再釀兩甕清酒淡如水。摘花撚汁,把新婦的眉心染醉。爆竹聲聲,舊屋新啼不曾覺累。小鹿呦呦,喚小丫剪幾枝梅熱兩壺酒。記當年青梅竹馬,誰人能忍棄杯?”

寧缺想起去年夏天,便在這座小鎮這家鋪子前,老師和她還在身旁,如今卻只剩下自己形單影只,不由好生感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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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段詞是前幾天應一位讀者要求補完的間客二十七杯酒裏的一段,全文請看書評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