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相看兩厭(下)

平淡的曲詞,說的是村舍男女尋常情事,沒有什麽摧心裂肺的悲劇成分,但不知為何,那些清美畫面舊時來往,在最後竟讓人有些惘然。

寧缺一直以為感傷是很奢侈的情緒,尤其現在身在西陵神殿,隨時可能被人發現身份,所以他沒有讓自己在這種情緒中沉浸太長時間,揉了揉被絕壁陣法刺痛的眼睛,從門檻上站起身來向小鎮外走去。

桑桑靜靜坐在車廂裏,聽著老人唱的曲詞,沒有任何觸動,意識裏卻掀起萬丈狂瀾,仿佛海洋掀起將要撲向大地!

那片狂瀾裏的每一滴海水都代表著極端的厭憎——她很厭憎馬車外那個年輕男人,甚至要比對何明池的厭憎強烈無數倍!

她蹙眉抿唇,柳葉眼明亮的像是鋒利的細刀,這是她來到人間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情緒起伏,於是她愈發厭憎。

厭憎會帶來憤怒,她的憤怒便是天怒,一怒便滄海桑田,大河泛濫,萬民流離失所,根本沒有任何人能夠抵抗。

基於某種原因,她不想殺死這個年輕男人,更準確地說,她不想現在就殺死這個年輕男人,所以這些天的夜晚,看著那輪明月時,她一直在用難以想象的意志力,壓抑著心頭的厭憎與憤怒。

只有天心才能控制天怒。

她厭憎他,她厭憎厭憎他的她,所以她一直不想見他,她很清楚,一朝相見必然生厭,到那時她再也無法壓制自己毀滅他的意志。

然而即便是她也沒有推算出,今日自己離開光明神殿來到這座小鎮,居然會遇見他、聽到他的聲音,在這間紅薯鋪前隔簾相見。

看著他的臉,聽著他的聲音,她再也無法壓抑自己對他的厭憎與憤怒,恐怖的氣息從豐腴高大的身軀裏噴湧而出,直沖天穹。

深夏的天空本來極為晴朗,忽然間有無數萬朵黑雲自萬裏之外飄來,瞬間籠罩整片西陵神國,天光頓時變得黯淡無比。

寒冷的狂風在山林間和田野裏刮起,吹拂的牌幌搖動,街道上雜物四處翻滾,宅屋裏不停傳來關窗的喊聲。

西陵神殿的畫面更是令人震撼,無數道閃電,像金線般在黑雲間生成,然後落下,綻無數道沉悶的雷鳴。

轟的一聲,一道悶雷自黑雲深處劈落,二十余裏外的桃山上隱隱可以看到一道火光,甚至傳來了桃花燃燒時噼噼啪啪的聲音。

好在隨後便有一場暴雨降落,燃燒的桃花被澆熄。西陵神殿三道崖坪上,無數神官和執事跪在雨水裏驚恐看著蒼穹,不停地祈禱。

她隔簾看著寧缺,毫無情緒以至於冷酷無比的眼眸深處,有星辰毀滅,有世界重生,有根本無法想象的磅礴力量。

從寧缺來到小鎮開始,她始終沒有真正地看他,直到此時毀滅的意志將要降臨小鎮的時候,她決定最後看一眼他。

於是她看到了他的眼。

那雙紅腫如桃花、仿佛剛剛哭泣過的眼。

……

……

在夏天裏顯得格外詭異的寒風漸漸停止,磅礴的暴雨也漸漸變小,然後消失無蹤,籠罩著西陵神國的萬裏黑雲向世界的角落散去。

剛剛落雨的時候,寧缺便跑回了紅薯鋪子。夏天的雷暴雨總是這樣突如其來,對此他沒有產生任何懷疑。

他根本沒有察覺到,那輛馬車裏曾經有道氣息直沖天穹——夫子離開人間之後,再也沒有人能夠感受到這種層級的氣息。

“脆弱而無能的人類。”

桑桑隔著布簾,看著他紅著的眼圈,毫無情緒說道,然後繼續吃手裏的紅薯,再也沒有向他看上一眼,仿佛不曾相識。

寧缺看著最後那抹飄雨裏漸行漸遠的馬車,不知為何心情覺得有些低落。他看著被雨淋濕的車廂後壁,隱隱約約看到一個高胖的女子背影,蹙眉厭惡說道:“車裏的姑娘怎麽胖的跟頭豬似的?”

……

……

老人說道:“背後道人是非,也不知道你老師是怎麽教的你。”

寧缺沒有接話,直到馬車消失在視野裏,才說道:“這樣都沒反應,看來是真沒聽到,應該是普通人。”

老人放下酒杯,感慨說道:“原來竟是存的這個心思,書院出來的人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奸詐狡滑了?”

寧缺走進鋪子,取出自己進神殿前放在這裏的鐵刀鐵箭,對老人笑著說道:“我可沒老師和師叔那種本事,當然得小心些。”

老人說道:“那是自然,當年夫子上桃山的時候,家父和我在這裏給他烤紅薯,還沒烤熟他老人家就回來了,你怎麽比?”

……

……

西陵神國是昊天眷顧之地,四季分明而偏於溫暖,從來沒有什麽自然災害。神殿所在的桃山更是如此,即便沒有那幾座神殿裏的避雷道陣,千萬年來也沒有雷電會落下,所以今日的雷雨著實震駭了不少人的心神。除了隱約猜到事情真相的神殿掌教,其余的神官和執事都跪在了濕漉的崖坪上,對著天空不停地禱告,請求昊天寬恕自己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