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雲集朝陽城(上)

風雪未怒,道路未阻,伴著緩緩飄落的雪花,一位手持錫杖、頭戴笠帽的老僧緩緩走出荒原,進入月輪國境,往一座並不高的山峰上走去。

老僧行走的速度非常緩慢,比雪花飄落的速度慢,甚至似乎比雪融化的速度都要慢一些,他穿著草鞋的腳掌仿佛與地面粘結在一起,擡腳的時候似乎要將整個地面都扯起來,所以每走一步都顯得非常困難。

他行走在雪上,雪層被扯起;行走在泥地上,黑色的泥土地被扯起;行走在青石鋪成的山道上,石面被扯起。被淺雪覆蓋的山道看似沒有任何變化,實際上積雪的深處結構一直在撕扯不安,發出極輕微的人類根本聽不到的簌簌響聲,甚至整座山峰都隨著老僧的行走在發著極低沉的呻吟。

藏在山峰深處避冬的動物們能夠聽到這種聲音,在舔噬結塊臟毛的狼警懼地擡起頭來,躲在巢裏的喜鵲驚恐擡起頭來望向遠方,正在試圖啃穿一只被凍死的鹿的鹿皮的山貓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老僧走到山峰頂上,望向南方。

由山峰往南數十裏,雪便停了,月輪國絕大部分的天空裏都沒有雪雲,千裏之外的月輪國都城朝陽城,卻被厚厚的雲覆蓋著,遙隔千裏相望,那片極厚的雲團,就像是無垠佛國中孤單而生的一朵花。

老僧沉默看著千裏之外的雲團,笠帽陰影沒有遮住的蒼老容顏上,緩緩顯現出非常復雜的神情,然後他握著錫杖的手微微一緊,把錫杖輕輕插進身旁的峰頂巖石間,對著遠方說道:“人在雲下。”

錫杖與峰頂巖石接觸,就像是熱刀刺進了雪堆,寂然無聲便深入石中,錫杖的杖頭發出輕微的脆響,伴著老僧的這句話向著四面八方飄佛而去。

老僧望著遙遠的朝陽城,說道:“對於人間這場浩劫,對於末法時代的來臨,佛祖涅槃之前留下棋盤凈鈴等諸多法器,為佛門弟子指明了道路,然而師兄你卻偏偏不肯走佛祖留下的道路,要走自己的路,這究竟是為什麽?”

在峰頂沉默站立很長時間後,老僧嘆息說道:“師兄你當年自號歧山,我一直不明白究竟是何道理,經由七念轉述,才知曉原來取的是歧路之意,只是歧路多難行,我佛慈悲,怎忍見人間世冒險走一條歧路?”

說完這句話,老僧把錫杖從雪巖裏抽出來,緩緩向峰下行去,看方向應該是準備去朝陽城,只是以他如此緩慢艱難的行路方式,用了百余天時間才從天坑懸空寺走到荒原邊緣,那還需要走多久才能走到那片雲團下?

“你行歧路,那我也只好走捷徑。”

老僧走出峰頂範圍,便停下腳步,伸手在崎嶇泥濘難行的山道旁伸出錫杖,看動作似乎是在招車,只是在這等人跡罕至的偏僻山峰裏,哪裏能有馬車?

……

……

今年冬天,月輪國都城朝陽城,連續處於陰雲天氣,即便落了兩場小雪,城市上空厚厚的雲層始終沒有散去。

人世間,風雪陰晴本是尋常事,即便百日陰晦也不是很難以相像的事情,所以一開始的時候,這片雲層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冬意漸深,第二場雪散盡,朝陽城外的鄉野驟然放晴,一片清亮,朝陽城內卻依然雪雲密布,才讓城中的人們生出一些不解。

有不解便要求解,一旦開始進行有目的觀察,月輪國朝廷和普通居民們終於注意到了天空中那片厚厚雲層的詭異之處,有人想起從深秋某日開始,頭頂的這片雲層便再也沒有散去過,更多的人注意到,在城外晴朗的天空裏,每天都還有雲陸續不斷飄來,匯集到城市上空的雲層裏。

雲層籠罩著朝陽城不肯散去,而且每天都在變得越來越厚,面積變得越來越大,這種情況太詭異。從秋天開始,月輪國各佛寺宣講冥王之女降臨,朝廷的海捕文書已經證明冥王之女正在月輪國,種種事情和朝陽城上空的這片厚雲聯系在一起,頓時加深了民眾心中的不安與恐懼。

朝陽城裏的人們自然生出很多猜測和不安,那片雲成了所有人觀察的重點,甚至成為月輪國國民們每天見面寒喧的最主要內容。

“您昨天看見那雲了嗎?”

“天天一仰脖子便能瞧見,還用專門去瞧?”

“我是說昨兒從外面飄過來的新雲,您沒覺著今天這雲又厚了不少?”

“沒瞧出來,昨兒我去租馬車了,昨兒的新雲挺大?”

“特別大,我看見的時候,已經很近,怎麽也得比皇宮要大些。”

“那可真不小,不過我前些天瞅見過一次打東邊來的新雲,嘖嘖,那陣勢,那氣概,感覺就像是唐人的千軍萬馬。”

“您這比喻精妙,話說那冥王之女可不就是個唐人。”

“您可別和我提什麽冥王之女,我膽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