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警兆

風拂青樹,山澗無聲,眾人震驚無言,佛輦四周的帷布輕輕飄拂,隱約可以看見裏面那位穿著僧衣的人影。

那位懸空寺高僧始終保持著沉默,因為直到今日正面對那枝寒冷的鐵箭,他才明白原來這箭比傳聞中的更加可怕。

弓弦把寧缺眼前的世界分成了兩面,他看著被眼前弦線切割開、被箭簇瞄準的佛輦中的僧影,說道:“在世人眼中,懸空寺是神聖的不可知之地,而且你們遠在西荒極少入世所以愈發顯得神秘,但你似乎忘了我來自書院,對我來說你們懸空寺並不怎麽神秘。”

“從一開始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來自懸空寺,然而那又如何?我見過兩個來自懸空寺的僧人,其中一人被我殺了,還有一個現在是瞎子不知在世間何處流走。聽聞佛宗行走曾經去過長安城,他是你的師兄?他應該比你強大很多,但還不是一樣被我家大師兄趕走?”

聽到寧缺說自己曾經殺死過一名懸空寺僧人,修行者們愈發震驚,了解那一場發生在晨街包子鋪前的決鬥內幕的佛宗中人,臉上的神情非常復雜,曲妮瑪娣更是臉色慘白,悲痛地仿佛要昏死過去。

寧缺沒有留意場間眾人的反應,看著佛輦裏的僧影繼續說道:“所以我不明白,你雖然是懸空寺戒律院首座,但有什麽底氣當著我這個書院弟子的面大放厥詞,又有什麽資格來點評我書院的行事。”

一箭不發便震懾全場,鐵弓不動便逼得佛輦裏那位高僧無奈沉默,書院已然在這場對峙中獲得了極大的榮耀,而在局勢已定的前提下,寧缺這幾句極為驕傲的質問,毫無疑問會讓懸空寺甚至整個佛宗都感到赤裸裸的羞辱。

唐人擁有寧折不屈的性情,不害怕品嘗失敗的苦酒,也不會吝於享受勝利所帶來的驕傲,這種特有的性格,讓唐人在戰場或外交場合上,時常讓對手覺得咄咄逼人,甚至辛辣到有些粗野。

至於書院後山,因為小師叔的緣故也因為二先生流傳在野的某些威名,所以在修行界裏的形象,向來也是驕傲到了點極。

所以山澗旁的修行者聽著寧缺的話雖然震驚,甚至有些替佛輦裏那位懸空寺高僧感到臉熱難堪,卻並不意外,反而覺得這才應該是書院應有的作派。

事實上卻並非如此,黑色馬車裏那兩名很了解寧缺的姑娘,還有車前眼露困惑神情的大黑馬,都覺得今天的寧缺顯得非常的不一樣。

自幼生活在黑暗與血腥中,寧缺從來都是一個非典型唐人,而且他和書院裏的同門也有極大的不同,用葉紅魚的話來說,他就是書院之恥。

在表面的散漫下,寧缺骨子裏現實冷血到了極點,為了生存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但他絕對不會追求勝利所帶來的虛榮感,在確定勝利之後,他更不會為了展現自己的風采而去做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危險的舉動。

如果換作以前,哪怕是荒原上的他,面對一位來自懸空寺的高僧,在已經取得勝利,拿到好處後,他絕對不會說這些話來激怒對方。

這說明隨著成長,寧缺終究還是被剽悍的唐風和強大的書院漸漸改變了很多,尤其是受到了二師兄的影響,他不自知的開始驕傲起來。

二師兄稟持的道理很簡單:頭可斷血可流,頭頂的高冠不能有絲毫歪斜,因為那代表著丟臉,那是給書院丟臉。

今日在瓦山,寧缺沒有真正出手,卻已經震懾全場,可謂風光的無以復加,想來沒有給書院丟臉,也沒有墮了小師叔當年的威名。

但他說這番話,並不是單純為了表現書院的驕傲。

他是真的很想激怒佛輦裏那位懸空寺高僧。

因為當他瞄準佛輦時,震懾全場,逼得那位懸空寺高僧沉默不語時,他的身體裏忽然生出一道寒意,警兆大生。

晉入知命境後的修行者對自己將要遇到的事情,會有一種渺茫卻真實的預知,那種預知含混不清,甚至無法捉摸,卻足夠令人警醒。

寧缺不知道那份警兆是什麽,但隱隱感知到,今天的瓦山之行必然將遇到很多麻煩,那麽他不介意一開始便幹掉最強的那個敵人。

更關鍵的是,此事與桑桑求醫治病的事情有關,又隱隱指向對面那方佛輦裏,他想都不想,便要把那份警兆抹掉!

現在這枝鐵箭,蘊含著他最飽滿的精神,最饑渴的殺機,他知道如果這一箭不發,那麽今天便很難再射出同樣境界的箭來,所以這是他最好的機會。

即便如此,寧缺想要殺死那名懸空寺高僧,他自己肯定也會受到重傷,甚至會付出更慘烈的代價,但他不想稍後再後悔。

……

……

佛輦裏依然沒有任何反應,隱約可以看到帷布後那位懸空寺高僧盤膝而坐,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寧缺的話,也沒有什麽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