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奔散的馬頭,離散的人

秋雨青山上的紅蓮寺,驟然間變得肅殺起來。

隆慶揮袖拂雨,道袖輕舞,風雨大作。

這一拂裏,蘊藏著他絕對的憤怒。

這些憤怒來自於胸口的箭洞,那些沉澱數年的羞辱和傷痛,那些曾經的絕望,也因為他今日這場戰鬥的開端和他的想像之間的極大落差。

在他的想像中,身賦絕學,承襲半截道人一身驚天修為,又有通天丸之處,晉入知命境、並且遠不是普通知命境的自己,今日重臨世間,理當瀟灑踱步而出,輕描淡寫地擊敗寧缺,讓這個帶給自己無盡黑暗的仇人,陷入絕望之中。

然而誰能想到,從戰鬥一開始,他便始終落在下風,準確地說,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的卑微境地之中,根本沒有任何還手的機會,一身霸道的知命境修為,還沒有得到絲毫展露,自己便受了極重的傷!

險之又險地硬抗閃避六枝元十三箭,還有一枝箭在鐵弓弦上,七箭之後,隆慶被壓制的苦不堪言,羞辱到了極點,也憤怒到了極點。

這看似簡單的道袖一拂,有著壓抑多時的怒火和被壓制到極點的戰意,一旦施出,威勢十分驚人,紅蓮寺殘破石階上下,雨水驟然一空,無數滴水珠,被盡數卷入袖風之中,然後狂肆地向黑色馬車襲去。

磅礴以至狂暴的天地元氣,混合著雨水前行,竟似比元十三箭也不稍慢幾分,每滴雨水,仿佛都變成了一根羽箭,或是一顆堅硬的石頭。

更令寧缺感到莫名畏懼的是,那些迎面撲來的漫天水珠,在雨空清光的照耀下,竟似塗了一抹淡淡的黑色,透著股詭異的危險味道。

寧缺悶哼一聲,射出了第七枝鐵箭,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把桑桑推入車廂裏,這時,那漫天黑色的雨水便到了身前,他只來得及橫移大黑傘,遮在身前。

漫天雨水,像密集的箭矢般,擊打在大黑傘的傘面上。

還有很多雨水,擊打在車廂側壁上。

黑色的馬車,劇烈地顫抖,似乎隨時可能側翻,看上去就像汪洋裏的一只小船,顯得極為單薄可憐。

漫天黑雨太密太多,大黑傘面積再大,也無法完全擋住,寧缺沒有注意到,有幾滴雨水,從縫隙裏飄進了車廂,落在了桑桑的身上。

他緊緊握著傘柄,右手關節微微發白,唇角淌出鮮血。

與漫天黑雨無關,是因為他強行射出了第七枝鐵箭。因為太過匆忙,而且隱隱中對隆慶拂過來的黑色雨水感到忌憚,所以這一箭,未能射中隆慶的身體。

元十三箭對念力的消耗極為劇烈,當年剛剛研發成功時,二師兄曾經說過,寧缺只能射出數箭,便會虛弱無力。

如今他的實力境界遠勝當年,早已可以射完十三枝箭,然而今日七枝鐵箭連射,中間沒有任何停頓,也沒有休息回復的機會,就如同七次閃電連續在雨雲中亮起一般,如此高頻高密的射擊,是非常恐怖的事情,即便去年冬天在雁鳴湖上對陣夏侯,他都未曾這樣做過。

幸虧修行浩然氣漸成,入魔後身軀得到了很大的強化,不然僅僅是連續射出這七枝鐵箭,寧缺便會虛脫倒地,而此時,他手臂上的肌肉依然嚴重拉傷,右肩關節傳來陣陣劇痛,短時間內,再難拉動鐵弓。

……

……

最令隆慶皇子感到心寒和震驚的,不是寧缺元十三箭的威力,也不是此人在戰鬥中展現出來的強悍手段與意志,因為他很清楚自己這個對手是怎樣的人,他只是怎樣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寧缺的第六根鐵箭能夠射中自己。

如果不是屈辱的用胸口原先就有的箭洞避過這一箭,他或許會被射成重傷,甚至有可能死亡,然而當時他已然進入知命境對戰的領域,整個人與周遭的自然融為一體,寧缺的修為尚在洞玄境,憑什麽能夠捕捉到自己?

隆慶發現寧缺的身上還有很多秘密,或許那些秘密不是在他身上,而是在他身旁,比如先前那個撐著大黑傘的小侍女。

隆慶看著寧缺被雨水打濕,卻毫無變化的臉,神情微異說道:“你真是個怪物。”

寧缺看著站在石階後的隆慶,看著他胸口那個洞,說道:“你才是怪物。”

隆慶擡步走下石階,面無表情說道:“彼此彼此。”

寧缺說道:“客氣客氣。”

隆慶說道:“這次不客氣,輪到你死了。”

寧缺說道:“何以見得?”

隆慶看著他手中鐵弓,微笑問道:“尚能射乎?”

寧缺心情漸寒,臉上的笑容卻比對方更加真摯,說道:“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

隆慶說道:“我的人已經到了,如果你還能射,那便……請射。”

寧缺的笑容漸漸僵硬。

隆慶的神情愈發優雅。

秋雨之中蹄聲疾,山道上那十余黑騎終於來到了紅蓮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