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又一個夢

不久之前,在學士府書房裏,寧缺和曾靜大學士的對話是這樣展開的。當時曾靜喝了半盞茶,又沉默了半盞茶的時間,忽然開口說道:“聽桑桑說,再過些天你們就準備出門了。”

寧缺點點頭,說道:“盂蘭節在秋天,爛柯寺有些遠,如果要去,便是最近這段時間便要動身,不然會誤了時間。”

去年春天的時候,爛柯寺便把盂蘭節的請柬送到了長安城,觀海僧親手遞到了寧缺的手裏,不過事後因為某些方面的考慮,寧缺並不打算去,然而他的想法,沒有得到書院的同意。

曾靜大學士說道:“路途遙遠,一道去也應當。不過桑桑畢竟是我曾某人的親生女兒,又是西陵光明大神官的傳人,總不能還像過往那些年裏一樣,以侍女的身份跟著你……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寧缺還真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說道:“那您的意思是?”

曾靜看著他的眼睛,問道:“桑桑今年多大了?”

寧缺算了算日子,說道:“十六。”

曾靜不容拒絕說道:“既然已經十六,那還等什麽?趕緊把婚事辦了,旅途上以夫妻之道相處方便些,學士府也不至於被人笑話。”

寧缺無奈說道:“是不是急了些?沒幾天日子籌辦。”

曾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們二人相處也有十六年,哪裏算得上急?不過婚姻大事確實不可怠慢,這樣,你們先訂親也好。”

便是這樣簡單的幾句對話,在一個心疼女兒的父親面前,寧缺完全沒有任何招架之力,糊裏糊塗便答應了下來。

……

……

借著窗外星光,看著懷裏的桑桑,看著她漸漸舒展開來的眉眼,看著微黑的小臉上帶著的笑意,寧缺也忍不住微笑了起來,訂親便訂親吧,總是有成親的那一天,難道還會害怕訂親?只不過十六年前在屍堆裏挖出那個快死的小嬰兒時,哪裏會想到有一天她會變成大姑娘,還會變成自己的妻子?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事情,寧缺漸漸進入了夢鄉。

對於一般人來說,進入夢鄉便是入睡的同意詞,但這並不適用於寧缺,因為自幼生活在生死邊緣,精力和時間都很寶貴,所以他向來入睡極快,睡眠非常深沉香甜,只需要不長時間,便可以精神煥發。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他開始修行。那年他帶著桑桑去趕集,買到了一本太上感應錄,回到渭城小院後,他便開始按照書上寫的法子修行,嘗試冥想,也就是在那天夜裏,他做了了一個很溫暖的夢,夢見了一片海洋。

其後他陸陸續續開始做夢,往往是在冥想之後做溫暖的夢,不過那些夢並沒有什麽具體的內容,也沒有栩栩如生的畫面。直到三年前的那個春天,他隨公主李漁的車隊離開渭城前往長安,在旅途中和呂清臣老人進行了一番對話,半夜摟著桑桑的小腳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那個夢裏,他站在寒冷黑暗的荒原之上,他看到了大唐帝國的騎兵,月輪國的武士,南晉的弩兵,草原上的蠻子,看到把荒原染紅的無數具屍體,看到了荒原前方有三道黑色的煙塵,看到黑夜逐漸占據天空,人們恐懼地看著黑夜來臨的方向,一個高大男子在他身旁說天要黑了……

殺死茶師顏肅卿後,寧缺在朱雀大道上逃亡,身上的血液和大黑傘,驚動了那道神符,在那個清晨,他諸竅不通的雪山重築,終於正式地踏上了修行路,也就是在那次,他又做了一個夢。

在那個夢裏,他回到寒冷黑暗的荒原之上,黑夜還在侵噬天空,所以他擡頭望向天空,而身旁有無數人沒有看天,只是冷漠警惕悲傷地看著他,而就在這個時候,天上忽然響起一道雷鳴,有道光門緩緩開啟,光明重新降臨世間,一條巨大的黃金龍漠然探出龍首,俯視著地面上的人群。

在進入書院二層樓的考試中,在峰頂攀登那塊巖石的過程裏,寧缺再次進入到那個真實與虛幻無法分清的夢境之中。

黑夜依然在向荒原這邊侵襲,光明隱藏在雲層之後,卻已經變得越來越亮,原野上的人們依然看著他,包括很多年前被他殺死的管家和少爺,那個高大男子問他要如何選擇,他說自己不想選擇,高大男子說如果必須選擇呢?在那個夢的最後,寧缺再次殺死了管家和少爺,然後背著刀向夜色走去。

……

……

寧缺看著那三道黑色的煙塵,感受著其間傳來的冷漠味道,身體變得十分僵硬,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卻不知道怎樣從夢中醒來。

黑夜越來寒冷,光明越發熾烈,把整個天空分成了兩半,那顆巨大的龍首無情無識地俯瞰著大地上的蒼生,緩緩張開嘴,荒原上的士兵們還在互相戰鬥,卻看不出來究竟是誰在和誰戰鬥,無數的鮮血浸泡著無數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