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憑什麽不服?(下)

寧缺向桃樹下走去。

聽著腳步聲,柳亦青緊張起來,手中殘余的劍柄握的更緊,有些慌亂地四處掃視,先前他說不甘想要再戰一場,然而當寧缺真的向他走過來時,他才想起自己傷重眼盲,只怕連個普通人都打不過,更何況是對方。

寧缺走到柳亦青身前,停下腳步,看著他滿是鮮血汙垢的臉,說道:“我知道你現在依然不服,因為你覺得我隱藏實力,過於陰險。”

柳亦青身體微顫,緊緊抿著嘴,用了極強大的意志,才能忍住沒有因為痛苦而呻吟起來,沒有因為傷勢而倒地昏迷。

這位年輕的南晉強者,用沉默和姿式,表明自己確實如寧缺所說,依然不服。

“其實那是因為你根本還沒有懂戰鬥是怎麽回事。你以為自己的這一劍已經足夠簡單,卻根本不是真的簡單,因為你想了整整三個月,你想著要應對我的箭與符,想要言語和朝小樹亂我心神。”

寧缺看著他說道:“而我沒有用符,也沒有用箭,我甚至什麽技巧都沒有用,我沒有想朝小樹,也不去想你手中握著的劍,不關心你和劍聖之間的關系,不畏懼你,不輕視你,不以言語試探你的戰意,不用手段擾亂你的心思,我只是抽出鞘中的刀,然後一刀向著你砍了過去。”

柳亦青聽明白了一些,身體顫抖的愈發厲害。

寧缺看著他,說道:“這才是真正的簡單。”

柳亦青沉默片刻後,似哭似笑說道:“我懂了。”

寧缺毫不留情,直言說道:“你根本不懂,想法簡單,才是真的簡單。”

“你想的太多,所以你才會輸給我,而且你說的也太多。”

柳亦青扶著桃樹,身體一陣搖晃,險些昏倒過去。

寧缺沒有停止,看著他繼續說道:“開戰之前,你說如果我拿出全部實力與你真正一戰,你便告訴我朝小樹的下落,這句話本身就很愚蠢。”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片刻,看著柳亦青身下如血般的桃花,說道:“就算你不告訴我朝小樹的下落,我也會把你打成一堆狗屎,你威脅我,只不過是讓我更加清楚把你打成一堆狗屎的必要性,現在我已經把你打成了一堆狗屎,我倒要看看你說不說朝小樹的下落,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怎麽不服。”

柳亦青終於明白了自己今天輸在何處,雖然依然心有不甘,卻是不得不服,然而聽著對方不停的言語刺激,把自己形容成一堆狗屎,再想著自己身上的重傷,瞎了的雙眼,頓時心生怨毒之意。

片刻後這些怨毒之意盡數化為茫然無措,做為南晉劍閣指定的下一代領袖,他在世人眼前輸給了對方,而且雙眼已瞎,這一生都再也無法恢復境界修為實力,只怕連劍都無法再握住,將來又憑什麽雪恨?

柳亦青內心裏的驕傲,在這場慘敗和寧缺平靜卻狠辣的戰後分析中逐漸消失,直到最後了無蹤跡,他看著眼前的黑夜,想像著黯淡的未來,胸中充滿了絕望的情緒,意志驟然崩潰,身體靠著桃樹重新坐了下去。

他的右手再無力握住那把殘余的劍柄。

因為寧缺的話語,把那最後一根稻草也都毀滅了。

寧缺向前走了一步,拾起殘余的劍柄,沉默看了很長時間。

這確實是朝小樹的劍。

朝小樹當然不可能敗給柳亦青這種人物。

那麽他的劍為什麽會落在南晉劍閣裏?

戰鬥的時候,為了保持心境的清明堅定,為了讓自己砍出的那一刀簡單到極致,寧缺什麽都沒有想,此時戰鬥已經結束,那些不吉的判斷,瞬間湧入他的腦海,令他握著殘余劍柄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當年春風亭雨夜血戰後,世間很多人都以為寧缺和朝小樹相交莫逆,非常熟稔,才能浴血並肩,但寧缺自己清楚實情並非如此。

他和朝小樹之間是東家與租戶的關系,是長安城黑道領袖與花錢雇傭的殺手之間的關系,或者像先前他對柳亦青說的那樣,是食客之間的關系,二人之間可以說風花雪月卻沒有說過,更多的時候都是在說銀錢與煎蛋面,所以他和朝小樹並不是那麽熟,只見過幾次面,他甚至連朝小樹的家都沒有去過。

但人世間總會有那麽一兩個人,不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很隨意地走進你的生命,和你說了幾句話,然後兩個人便開始同生共死。

就像朝小樹在雨天裏走進老筆齋的情形。

也很像當年寧缺和卓爾在燕境山村裏相遇時的狀況。

這種關系很淡,淡到可能很多年都沒有任何聯系,或者偶爾通通書信,即便相遇於繁華夜舫上,也只是舉起杯中酒,敘兩句別後事宜,然後再次分離。

這種關系很濃,濃到多年之後再次相遇,兩個人在街畔對視一眼,微微一笑,便可以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刀,向著無窮無盡的敵人殺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