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土陽城中,黑毫如血(第2/2頁)

大師兄微異看了他一眼,然後笑了笑繼續低頭吃粥,似乎覺得這粥比夏侯、比小師弟、比席間隱隱振蕩的風雲氣息要有意思的多。

莫山山擡頭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有些擔憂,看見寧缺神色如常便不再理會,目光便不知飄到了何處,總不過是冬園裏的冰池霜樹。

夏侯依然半低著頭,端著粥碗緩慢而認真地進食,仿佛感覺不到寧缺的目光正像兩把刀一樣深深砍在自己的臉上,神情淡然自若。

寧缺靜靜看著夏侯。

此時的夏侯與呼蘭海畔那個中年男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面色依然冷如寒鐵,雙眉依然濃若墨蠶,雙唇依然艷若稠血,然而一身霸道至極的威勢,卻盡數鎖在身上那件尋常外衣之內,沒有一絲向天地間泄出。

那件看似尋常的素色外衣不是盔甲,不是軍服,卻是大唐天子當年論戰功時親自披到他身上的禦衣。穿著這件禦賜素衣的夏侯,便不再僅僅是一位武道巔峰至強者,更是俗世裏的大人物,帝國軍方權柄最重之人。

寧缺默然想到,即便是書院,想要這樣一個大人物做出交待也很難吧?

夏侯緩慢而認真地吃著碗裏的粥,比大師兄還要慢條斯理,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結束進食,緩緩擡起頭來,回望著寧缺的目光問道:“小先生為何一直看著我?”

寧缺展顏一笑,說道:“因為大將軍威武。”

這話自然是沒有人信的,不過也沒有人無趣到揭穿這種借口,除非是二師兄忽然來到土陽城,或許才會有興趣批判一下雙方的虛偽以及無禮。

撤下飲食,端上名貴的燕西黑毫茶,夏侯望向大師兄說道:“犬子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廢物,就不喚出來讓大先生看了。”

大師兄微微一笑,緩緩啜了口茶,在不需要說話的時候,他向來是不願意說話的,因為他知道自己說話慢,別人大概不怎麽喜歡聽。

夏侯端著茶盞看了莫山山一眼,說道:“你就是書癡?”

大師兄放下茶盞,微笑說道:“山山現如今是我認的妹妹。”

夏侯微微眯眼,似乎有些詫異,不解這名大河國的少女符師因何得了如此大的機緣,沉默片刻說道:“恭喜。”

莫山山知道接下來冬園的談話屬於大唐帝國內部的事務,站起身來微福一禮,又看了寧缺一眼,便自行離開去給大黑馬喂吃食。

冬園內一片安靜,只有寒冷的風吹拂著枝上的霜,發出簌簌的聲音,像是箭羽擦過弓弦,像是戰場上的泥土崩濺到堅硬的盔甲上。

夏侯看著茶盞裏黑稠若血的茶湯,沉默了很長時間,手腕一振,送入唇中一飲而盡,長衫隨風而動,說不出的豪邁隨意,便若飲了一杯雙蒸烈酒般。

茶湯入喉如血,大將軍的聲音愈發冷冽肅殺,金石之意大作。

“當年軻先生單劍殺入山門,我明宗子弟或死或遁,各自巔沛流離,苦不堪言,然我明宗本以強權立規矩,所以明宗中人畏軻先生如虎,卻不曾厭恨之。其時我年歲尚淺,甫離家師管制,反而覺得便如魚躍大海,花開彼岸,好生快意,尤其與家妹南下中原,在大唐入伍從軍識得諸多好友,更是有此快感。”

寧缺此時沒有看他,只是看著面前那盞茶,茶盞裏的黑色茶湯讓他想起了很多陳年舊事,想起了那座石獅,想起了那些血,他在將軍府裏想著將軍府,然後被這道金石之聲驚醒,微微蹙眉,沒有想到夏侯一開場便自承魔宗身份。

“世人稱我明宗為魔,我便是所謂魔宗余孽,大先生乃夫子親傳弟子,自不會在意,然而世人並不如此。家妹入長安之後,我替帝國鎮守邊疆,積功而至大將軍,不料某日慕容一舞驚天下,她聖女身份曝光,西陵神殿借此事大作文章,一面由掌教大人傳書於朝廷,一面盡起三大神座赴岷山向我施壓。”

夏侯漠然看著茶盞裏的黑色茶湯,沉默片刻後說道:“那時我一直期待著朝廷能夠對我有所回護,或者夫子能夠說句話,然而朝廷沒有反應,夫子也沒有說話,為了不讓西陵神殿因為我的魔宗身份而連累到長安城裏那女子,我只好殺了慕容,叛了明宗,做了神殿客卿,變成了昊天的一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