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入魔(三)(第2/2頁)

魔殿房間仿佛積蓄了數十年的孤單寂寞,與世隔絕幽靜無比,只有老僧的聲音如蓮花般緩緩綻放輕柔回蕩,這些聲音與辭句最終變成蓮瓣化作的春水,在墻壁與心靈間回蕩,一波一波地漫了過來,暖洋洋地令人好不舒服。

屍山間有具剩下半邊幹肉的白骨。白骨向天仰著頭,枯幹的骨爪伸在腦後仿佛墊著,無肉的右腳擱在左膝之上,仿佛在安靜喜樂地傾聽,顯得格外舒服,不知是有風拂過還是有水滴落的緣故,白骨的頭顱偶爾會點動兩下,似乎很是贊同。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回蕩在房間與心靈間的教導解說緩緩停止,老僧神情溫和看著若有所思的三個年輕人,看著他們臉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微笑說道:“山門開啟,世間紛擾必然再至,撫骨細算,我離去的時間大概也將至了。”

葉紅魚震驚擡首,不知該如何言語。

老僧看著自己不知何時重新結成蓮花印的枯瘦雙手,沉默片刻後淡然說道:“我這一生,用世俗眼光看來,已算精彩,出身佛門顯達於道門卻最終隨了魔門,如今壽數將盡,想起千年前開創魔宗那位大神官說過知我罪我,唯時光耳,不免覺得無謂,自蓮中生投水中亡,何必在意誰人知我或是罪我?”

“只是誰能真的做到生死完全不系於懷呢?即便已經了生脫死,誰又能對世界沒有一絲眷念?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些痕跡?便是我也如此。”

老僧緩緩擡頭,看著身前三人微笑說道:“我兼修三宗,自困贖罪數十年,不敢言大成卻稍有所獲,我想把這殘軀裏的些微力量還有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傳承下去,不知你們當中有誰願意仁慈地接受我的衣缽。”

傳聞中修行到極致的大修行者,因為對世界本原有足夠深刻的認識,甚至能夠隱隱感覺到自己離去的時間。蓮生大師自困魔宗山門贖罪饑苦煎熬數十年,終遇著山門重啟遇著晚輩子弟,這等機緣也許便是生死之楔點,所以聽他說自己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三人雖然震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然而聽到蓮生大師決定留下衣缽,便是一直強自冷靜的寧缺,也禁不住心神劇烈搖晃,葉紅魚更是識海震蕩不安,緊緊握著雙拳,根本說不出話來。

生命最重要的兩件事情就是認識世界的方法,改變世界的能力,蓮生大師認識世界的方法,先前三人已經靜靜聆聽良久,改變世界的能力自然便是力量和境界。

正道修行沒有傳承力量的說法,只有魔宗至強高手才會在壽元斷絕前,以灌頂方式,把力量傳給選定的繼承人,蓮生大師要留下衣缽,應該也是用這種方法!

蓮生大師是什麽樣的人?寧缺以前沒有聽說過,但他現在很清楚。

學貫道佛魔三道,曾赴兩大不可知之地,做過佛宗山門護法,當過神殿裁決大神官,差點把魔宗宗主的位置騙到手,有資格與小師叔相伴同遊為友,枯禁山中數十年竟把道魔兼修而成神術!這樣的人物,當然是世間最強大的存在!

能繼承對方的衣缽,自己在漫遠而艱難的修行道上可以少奮鬥多少年?自己可以獲得多麽強大的力量?自己能接觸到怎樣的神妙世界?

更關鍵的是,寧缺很清楚,如果自己能繼承對方的衣缽,也許用不了多長時間,夏侯將軍和親王李沛言,甚至是隱藏在他們身後的那些陰影,都可以輕松被自己撕成碎片,自己不需要借助書院的力量,不需要讓後山的師兄師姐們陷入兩難的境地,自己便能把苦守了十余年的仇恨一報而快。

倒在血泊裏的這一世疼愛自己無比的父母,被活生生踩死的年幼的玩伴,染著烏黑血漬的柴刀,倒在柴房裏的那兩個人,雨天灰墻邊的小黑子,還有小黑子家鄉無辜慘死的村民,在這瞬間都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靜靜地看著他。

對當年滅門慘案的仇恨在他心中其實早已漸淡,但他恐懼於這種淡漠,所以愈發要把仇恨深深地刻進自己的骨中,這道已經隱隱變了味道的仇恨,已經成為寧缺生命裏最重要的精神支撐,而這道支撐和先天對力量的貪婪追求混在一處,便變成了難以抑止的最強烈的誘惑。

這種誘惑仿佛是一只無形的手,把他的身體緩緩從地面上撐了起來,催促著他艱難地邁動腳步,向骨山裏走去。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