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入魔(三)

枯瘦手指間繚繞的光輝漸漸淡去,泛著毫無熱度的火焰飄搖,像是夜風裏的小油燈,暴風雨裏的漁火,似乎隨時可能熄滅卻永遠不會熄滅。

葉紅魚看著蓮生大僧指間的聖潔光輝,眼露迷惑惘然神情,莫山山的神情也比她好不到哪裏去,充滿了震驚,她們清晰感受著光線裏蘊藏著的神聖氣息,無措思考著蓮生大師的話,根本無法平靜。

寧缺的修行境界以及知識不及二位少女,自也不像她們這般震驚,他只是詫異於境界如此玄妙的神術為何偏生沒有絲毫威迫之感?仿佛不是真實的存在那般。

老僧枯瘦手指間的光輝通透而溫瑩,不會令眼眸生出灼痛之感,也沒有散播灸人的高溫,卻像天地間的陽光那般照耀一切,透著難以形容的至高境界。

莫山山喃喃說道:“道魔相通,便入神道?”

老僧微笑看了她一眼,目光裏滿是欣賞的意味,說道:“數十年來我苦思道魔之別,以道法於身外束一世界,以魔功於身內樹一世界,終於發現了某種可能性,也便是你所說的這八個字。”

聽著這番話,葉紅魚終於從震驚中醒來,想到一件事情,無論道魔相通是否能夠入神,但要做這樣的嘗試,首先就必須入魔,她怔怔望向骨山裏的老僧,覺得自己的判斷實在有些大逆不道,蓮生神座怎麽可能……

“你猜測的不錯,我確實已經入魔。”

骨屍山間坐著枯瘦如鬼的老僧,數十年來空氣一直那般幹冽,只有骨山指向的房頂石縫間隱有濕意,那些濕意不知蘊積了多少時日終於凝成了水珠滴落。

老僧緩慢擡頭微微啟唇,那滴水便滴入他幹裂的枯唇之中,然後化成老僧枯瘦鬼臉上的一絲笑容,那笑容慈悲從容,令人心折。

老僧看著她微笑說道:“當年我擔心軻浩然入魔,沒有想到最終我也入了魔。”

……

……

莫山山和葉紅魚此時意識受了大震撼,有些渾渾噩噩,各自沉浸在思考之中,只有寧缺依然注意著老僧的一舉一動。

步入魔殿,遇著這位自縛贖罪數十年的傳奇人物,寧缺心中一直便有很多疑問,數十年不飲不食,這位蓮生大師怎麽活下來的?後來見莫山山和葉紅魚都沒有這種疑問,他心想大概是這位大師境界早已超出凡人想像,可以辟谷。

此時看著房頂石縫濕意凝成的那滴水落入老僧枯唇,他不由微微一怔,心想這老僧人對石縫滴水的規律掌握的非常清楚,數十年間不知重復了多少次或者說曾經錯失過多少滴水,讓他心痛難當,才能熟練成這樣?

石縫濕意,奉養著一位傳說中的人物枯坐贖罪數十年,這幕畫面大概會讓所有人心生悲憫崇敬之心,但寧缺心若鐵石不肯稍顫,眉梢反而微微挑了起來——若是贖罪,何必求生?若要以生之痛苦,回應己身罪孽之深重,又怎會因為曾經錯失滴水而痛苦,從而讓擡頭承水滴成為一種本能裏的反應?

當寧缺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蓮生大師已經開始和葉紅魚、莫山山繼續辯析修行道最高遠處的那些風景。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心想蓮生大師當年在爛柯寺辯難能精采到神殿掌教登門,肯定不是隆慶皇子那種貨色能夠相提並論,這枯居魔殿數十年想必無聊到天天自己和自己辯難,你們哪裏辯得過他?

果然,隨著時間緩逝,房間裏最終只剩下了那道蒼老慈悲的聲音。

“若世間有真理,當辯而明之。”

“修行者追尋的究竟是什麽?如果我們尋找的是認識世界的方法和改變世界的力量,那麽力量本身又怎麽可能有善惡?只有使用力量的人才有善惡的分別。”

“一把刀你可以用來切菜可以用來雕蘿蔔也可以用來殺人,一塊石頭你可以用來賞玩可以用來做房基也可以用來殺人,一面湖可以用來養魚可以用來泛舟也可以用來殺人,一座山可以用來攀爬可以用來建廬也可以用來殺人。”

“世間萬物都可以用來怡人也可以用來殺人,而萬物無罪,唯人類乃萬物之靈,賦予萬物靈魂和用途,所以罪之一字只可適用於人。道魔之別在於方法在於路徑,便有如世間萬物,豈可妄加罪之?能罪的依然只是人。”

老僧的話語一點都不艱深晦澀,也沒有用玄虛的詞匯蒙上一層神秘的外衣,緩緩講述著這些簡單樸素的道理,把他所認知的修行世界揉碎了給這三個年輕人聽。

老僧的聲音虛弱,略顯沙啞的聲線起伏中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熱愛與對萬物眾生的悲憫意,語氣平和卻又令人信服,真可謂隨意道來,便是妙諦。

寧缺本沒有細聽,卻不知不覺間被老僧的話語吸引住,坐到地面上開始專注聆聽,隨著慈音入耳,自來荒原後一直緊繃的精神漸漸放松,身體也變得放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