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盛夏的一場雨(第4/4頁)

盛夏某日。

午後的老筆齋籠罩在難捱的悶熱濕意中,寧缺靠在樹下的竹椅上,看著頭頂被樹枝青葉分割出來的天空發呆,時不時從椅旁的盆裏拎起濕乎乎的毛巾在身上拍打兩下,用井水洗去身上膩膩的汗水和暑意。

“趕緊換水,盆子裏的水又熱了,這什麽鬼天氣,趕緊打些新鮮的涼井水上來。”

他不因修行而焦慮,卻因酷熱而焦慮,對著前面大聲喊道。

為了抵擋那些源源不絕的慕名者和各府管事,老筆齋現在兩天開門三天裏東主有喜,桑桑白天實在無聊,便把前鋪裏的桌椅擦了一遍又一遍,這時聽著院子裏寧缺惱火的喊叫,她趕緊跑了出來,把盆子裏的舊水倒到樹下,然後走到井旁去打新水。

就在這時,一場久候不至的雨水落了下來,噼噼啪啪擊打著屋檐與樹葉,然後迅速轉化成磅礴大雨,雨水如雷,卻掩蓋不住後巷裏傳來的鄰居狂喜大呼大喊聲。

“少爺,你快進屋躲躲。”

桑桑扔下水盆,趕緊去關窗。

寧缺躺在竹椅上卻沒有動作,他看著那些自天而降的雨水,感受著雨珠擊打在赤裸皮膚上的脆裂感覺,還有籠罩街巷的濕意,表情顯得有些古怪。

桑桑在窗口看著他,喊道:“你怎麽還不進來?”

寧缺睜著眼睛,看著越來越密的雨水,忽然大聲喊道:“你看,好漂亮。”

桑桑心想少爺又在說胡話了。她等了很久,發現寧缺還是傻乎乎地躺在竹椅上,雖然大熱天並不擔心他會感冒,但她很擔心他被雨淋成傻子,蹙著細細的眉尖走出門去,走到竹椅旁,學著他的模樣擡頭向天上望去。

寧缺瞧她擡頭看著有些吃力,伸手摟住她腰身,把她抱到懷裏。

主仆二人並排躺在竹椅上,躺在磅礴的大雨之中,睜著眼睛望向天空。

桑桑看著那些撲面而來像箭矢一般的雨線,驚訝說道:“還真的很好看啊。”

寧缺抹了抹她臉上的雨水,問道:“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時候很像是千年風雨下的雨檐?”

桑桑搖了搖頭,說道:“沒覺得,我覺得好像是城墻,正在被很多把箭在射。”

寧缺嘆息道:“真是個沒情調的丫頭。”

……

……

入夜時分,雨漸漸停了。

桑桑開始做飯,寧缺擦幹身體後,再次來到窗前的書桌畔。

他注水入硯,磨墨提筆,就像十幾年來每次那樣自然尋常。

書桌上的那張白紙,還是原先那一張,放了幾十天邊緣已經卷起,上面卻還是雪白一片。

目光從那本符文典籍水字部的頁面上移開,他又看了一眼檐下滴落下來的雨水。

然後他沉腕,落筆。

飽滿的筆尖像吸滿雨水的樹梢,輕輕落在雪白的紙上。

一道線,兩道線,三道線,六道線。

六道線畫完。

寧缺深深吸了一口氣,就此擱筆。

桑桑端著兩大碗醬油飯走了進來,擱到一旁,走到書桌旁好奇望去。

然後她擡頭望向屋頂,細眉微蹙,不高興說道:“居然漏雨了?不是說這是天啟四年的新房子嗎?明兒少爺你得和齊四爺說說,必須減租金。”

寧缺無奈搖了搖頭,說道:“我們什麽時候交過租金?再說房子又沒有漏雨。”

“這還叫沒有漏雨?少爺你是不是淋雨發燒燒糊塗了?要不要我去藥局……”

桑桑指著書桌上那張白紙,看著寧缺關心問道。

然而沒有等她說完,寧缺一把把她瘦削的身體摟進了懷裏。

桑桑覺得少爺今天的情緒好像很激動,只好無助地張著雙臂,惘然地任由他抱著。

寧缺緊緊抱著她,安靜片刻後,在她耳畔帶著笑意說道:“告訴全長安城那些想請我吃飯的人,從今天開始,我有時間去他們府上吃飯了。”

桑桑聽著這話,身體微微一僵,再次望向書桌。

書桌上那張雪白的紙上六道墨痕早已消失無蹤。

只有一大灘水痕。

不是雨水。

就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