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銀道與柴門,入霧

一路山道行來,刻在岸壁上的石刻字符令周遭環境化為千針萬葉瀑布瘋海,對寧缺身體與精神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在與這種模擬自然的對抗中,他表現的越強硬,相對應,那些石刻字符所展現出來的威力越恐怖,走至此時他雖然尚未倒下,身體也已經是虛弱到了極點。

他擡起手臂,擦掉唇角的血跡,往橋那邊走去,踏過小橋,身周那些無影無蹤卻無處不在的壓力驟然消失,知道終於過了第一關,下意識回頭望向漫漫山道,心有余悸嘆息了聲。

橋頭山道旁坐著兩名年輕的修行者,他們的臉色很黯淡,甚至顯得有些絕望,哪怕是聽到寧缺的腳步聲,也沒有擡起頭來看他一眼,仿佛對他們來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寧缺走到他們身前,看著他們的神情,忽然認真說道:“該放棄就放棄,不算丟臉。”

走過謝承運身前時,他沒有停下腳步,沒有與這位集書院萬千寵愛與一身的才子交談。

謝承運的目光從山道上的那雙腳上移,望向繼續向前的那個背影,眼眸裏浮現出淡淡迷惘之色,他覺得這個背影有些眼熟,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寧缺知道橋後的山道依然有古怪,不然包括謝承運在內的那三名登山者,會如此絕望黯然坐在橋頭,靠在樹上,但他並沒有停下腳步觀察或是做別的事情,而是直接走了上去。

山道彎曲難以看見盡頭,他微低著頭就這樣沉默走著,順著這條把春日花林分成兩半的青石道緩慢行走,走過好幾個彎,路過好幾片湖,穿過好幾畦花田,在翻過一處有些陡峭的石崖後,斜斜向上的山道忽然向下斜傾而去,又穿過好幾畦花田,路過好幾片湖,走過好幾個彎。

然後他擡頭望去,看見那座木橋,橋頭的樹以及那三個情緒低落的登山者。

……

……

彎彎山道前行,明明向著上山的方向,最後卻折回了原地,有些像傳說中的樹林冥墻,橋頭的山林裏涼風漸起,暮色趨涼,有一股陰森莫名的味道。

寧缺的臉上沒有絲毫震驚神情,更沒有什麽驚怖,他只是看著橋頭的樹和樹下的人發了會兒呆,然後轉過身去,望著那條已經走過一條的山道默默閉上了眼睛。

先前看到橋頭畫面之後,他便想到了某種可能:這條山道會把人帶回來。

道理很簡單,就算山道前方是萬丈深淵或是噬魂的惡獸,包括謝承運在內的三名登山者,有可能會爬不上去,但沒道理三個人都恰好在橋頭放棄了登山的努力,而且他們臉上的神情不像是受到某種折磨沖擊之後的悲壯,更像是一種惘然迷路的徒勞。

問題是橋後的山道為什麽會把人帶回原地?這是寧缺現在需要解決的問題,他閉著眼睛,沉默站在橋後山道下方,探出袖外的雙手輕輕感受著風中的氣息。

……

……

看似向前的山道,卻只能把人帶回原地,如果無法破除其中的秘密,那麽登山者只能徒勞地一遍一遍走上山道,然後絕望地一遍一遍走回原地。

橋頭那三名情緒低沉的登山者,便在這樣枯燥絕望的循環中最終放棄,此時他們看到寧缺這個同行者,看到他站在山道前沉思,想著他稍後會像自己先前一樣再次嘗試走上山道,然後片刻後又會神情惘然地走回來,他們的臉上不由浮現出同情的神情,又有些譏諷。

謝承運的臉上沒有同情憐憫,也沒有譏諷,寧缺沒有被這條神奇的山道震驚,但當他看清楚從山道上走回來的寧缺容顏時,頓時震驚的無法言語。

在書院入院試之後,在不停登樓的日子裏,謝承運一直把寧缺當作自己最強勁的對手,然而在那場期考之後,他才確認自己高看了這個邊城來的軍卒少年,在此後的時光裏,寧缺被書院諸生排擠冷落,他雖沒有再去落井下石,但確實已經遺忘了這個曾經的對手。

書院二層樓開啟,他的目標是隆慶皇子,甚至也想過考試過程中會出現很多別的強勁對手,但他就是沒有想起寧缺,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戰勝了對方,那麽何必再投注以更多的關注?曾經倒在自己面前的手下敗將,有什麽資格讓自己分心?

直到今日在橋頭,他看到山道上的背影,看到山道上走下來的寧缺,心臟陡然一緊,才知道原來自己根本就沒有戰勝過對方,甚至可能自己從來沒有看清楚過這個同窗。

橋那頭的山道,會給登山者帶來怎樣的痛苦,謝承運親身經歷過,此時此刻的他自然能想到,能夠挺過那段山道的人,又怎麽可能因為一場賭約,就稱病棄考?一個令他感到更悲傷的推論出現在心中,這半年在書院裏,寧缺沒有做過任何辯解,沒有嘗試向自己再次發出挑戰,也許不是因為他心虛,而是因為他的眼中根本沒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