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去長安混人樣

清晨,主仆二人醒來,借著蒙蒙熹微的晨光開始整理行李,偶有爭執,更多時候是沉默。

寧缺在屋外土墻上掏了半天,掏出一個長長的袋子,取出袋中的弓箭仔細檢查半天,確認沒有問題遞了出去,桑桑在旁接過塞進那張棉布做成的大包裹,又從籬笆架下取出三把帶著些微銹跡的連鞘直刀,寧缺接過來用心地擦拭了幾下,迎著朝陽看了看鋒口,點點頭便用哈絨草繩緊緊系在了背上。

他從門後取出一把黑傘,用剩下的最後那截哈絨草繩系緊綁在桑桑的背上,這把黑傘不知道是什麽材料制成,總感覺上面蒙著一層黑黑的油汙,並不反光,顯得有些厚重。而且這把傘看得出來很大,就算收攏系緊,背在桑桑瘦削矮小的身體上,竟是險些要垂到地面。

遠行的準備做好,寧缺和桑桑一前一後邁過破爛的籬笆墻,二人同時回頭看了一眼小小的青石坪和小小的破草屋,桑桑仰頭望著他的下頜,問道:“少爺,要鎖門嗎?”

“不鎖了。”寧缺略一沉默,說道:“以後……或許我們很難再回來了。”

……

……

裹鐵木輪碾壓濕軟的泥地,貴人的車伍緩緩啟程,向渭城外駛去。前後五輛軟索馬車,在邊塞上任何時節都很能吸引人的目光。今天道旁確實也來了很多送別的人,但他們關心的重點不是這支貴人的馬隊,而是坐在第一輛馬車上的少年和小侍女,時不時有煮熟的雞蛋遞上去,時不時有臉頰黑紅的大嬸拿臟手絹抹著眼哭著說些什麽。

“寧缺你這個缺德的死壞胚,我家那遠房侄兒多好,你就不肯讓桑桑嫁他,這下好,要這麽個丫頭跟著你去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我告訴你,你可得把我家桑桑看好了!”

坐在車轅上的寧缺臉色極為難看,回答道:“嬸兒,桑桑才八歲的時候你就開始提親,這事兒怎麽也不成啊。”

幾聲帶著笑意的罵聲後,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細雨,仿佛比線還要細的雨絲灑在人們的身上,有些微涼,送行的人們卻沒有人離開,渭城的軍卒家屬們忙著和寧缺告別,和他計算最後的債務問題,人群鬧騰的沒完沒了。

後方那輛裝飾最精華的馬車車簾掀開一角,那名驕傲冷漠的婢女探出頭來看了眼,秀麗的眉尖忍不住蹙了起來。

就在車隊將要駛出這座小小邊城前,寧缺從馬車上站了起來,向四周拱手一禮。

少年身後背著三把舊刀,站在雨中拳掌相搭行禮,竟陡然生出幾分豪壯之氣。

“老少爺們兒,大姐大嬸兒們,感謝的話不多說。”

說完這句話,他在雨中張開雙臂,握緊雙拳向上分開,展露自己並不強悍的胸肌和手臂,擺出一個特傻逼的姿式,大聲喊道:“此去長安,要是混不出個人樣兒,我就不回來了!”

此言一落,就像說書先生落下開戲的響木,又像一顆血糊糊的人頭摔落塵埃,道旁的民眾齊聲叫起好來。

渭城唯一像樣的酒館裏,馬士襄和幾名親信校尉正在喝酒,貴人不要他們相送,他們也懶得去送寧缺那小子,卻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眼前這幕畫面,一名校尉想著寧缺站在馬車上說的那句話,忍不住嘆息道:“混不出人樣就不回來了?那這渾沒人樣的小子,看來是真的很難再回來了。”

酒桌旁的馬士襄想著昨天深夜寧缺對自己說的那三句簡短的話,忍不住輕撫花須,大感老懷安慰,望著漸漸駛出城洞的那輛馬車,笑著輕聲說道:“不回來也好,你這個缺德玩意兒,去好好禍害外面的世界吧。”

……

……

離渭城遠了,自然也就離草原遠了,正在困擾蠻族部落和新任單於的春旱,並沒有影響到這裏,春風綠了枝丫草葉然後染上車輪與馬蹄,時時惹來幾只蝴蝶追逐不息。

駿馬奔馳在草甸與丘陵之間,軟索時而緊繃如鐵時而微垂如葉,鋪著數層棉被與毯子的奢華車廂也隨之輕輕起伏跳躍,那位容顏清秀的婢女怔怔望著窗外快速後掠的景致,也許是想到了此時黃沙隨風而舞的北方,面部表情顯得有些僵硬,眼中卻又充滿了一種對未知前途的期待與熱切。

車廂內一名穿著華貴輕裘服飾的小男孩兒正抱住她的小腿渴望地仰著臉,口齒不清咕噥著幾句中原話,好像是想出去玩會。

婢女轉過頭來嚴厲地訓斥了小男孩幾句,然後神情回復溫柔,把他摟進懷裏,寵溺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車簾被風掀起一角,春風拂上已不似當年那般柔嫩的臉頰,婢女微微眯眼望向隊伍的前方,臉色並不如何好看。

最前方那輛相對簡陋的馬車轅上坐著那名叫寧缺的少年軍卒,看他不停搖晃點頭的模樣,竟好像快要睡著了,做為一個向導本應該替整支隊伍引領方向,結果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瞌睡,無論怎麽看都談不上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