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白天裏, 蕭叡是祲威盛容、乾綱獨斷的君王;到了晚上,他覺得自己就只是個失去了妻子的鰥夫。

他時常等夜深人靜了,把骨灰壇子拿出來說話。

懷袖還在的時候, 這些話只能和懷袖說, 現在懷袖死了,也沒有其他人可說, 那就對著懷袖的骨灰壇子說話。

蕭叡跟她抱怨那些煩人的大臣, 某些政策推行不順利, 哪些士族大族陽奉陰違,還有什麽清高自傲的名人大儒。

平日裏他不愛發作,倒不是忍著那群人,無非是不想讓人摸清他的喜怒, 但是在懷袖面前就不必藏著掖著,可盡情地叨嘮。

不過他怕吵著寧寧,也不想被侍者聽見, 這是他和懷袖的悄悄話。

是以愈發顯得神經質。

如今蕭叡的名聲沒以前那樣完美, 他差點立旁人為後的事情已經漸漸被淡忘,蘭家嫡小姐嫁人之後現在都懷上三胎了, 沒嫁在京城,而是遠嫁了另一世家,做了長媳。

世人只知道皇上愛已故的先皇後甚重,不光是將唯一的女兒視若掌上明珠,而且亡妻後久未再娶,太皇太後過身後,更沒人能壓他,每次大臣拿綱常倫理一逼,他就往皇陵跑, 去皇後墓前哭老婆。

還要大臣哄他回去,捏著鼻子保證暫且不與他說這件事。

這點對於一個皇帝來說顯得很荒唐,但這古往今來,每個皇帝都有一些自己的癖好,又不是酒池肉林、鋪張浪費,弄的民不聊生,只是深愛亡妻,不肯續弦,似乎也不是什麽大毛病,反而顯得這位以前端方過正、溫柔古板的君王變得可親起來。

蕭叡講完,自嘲地輕笑了下,道:“袖袖,你要是在的話,一定是在罵我又裝模作樣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好生氣,覺得你都死了還要被我用來裝飾名聲?”

臨安。

蒹葭書院。

修竹疏影,林杪微風。

檐下的瓷風鈴颯颯作響,淡青色的輕紗幔帳兜住一陣過路的風,悄悄地漾起碧波柔浪。

少女們身著深青色的交襟襦裙,翩躚而來,他們都穿著制式一樣的衣裙,個別的給自己加上了襕邊,抑或在裙角上繡了茶花、蘭花,顯得別致。

在場所有的學生只有女學生,沒有男學生。

蒹葭,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顧名思義,這正是一座女子學堂。

世家大族的小姐極少來民辦的學堂念書,都是家裏單獨請個女父子在家念書,會送到學堂讀書的,一般都是有幾個閑錢又愛惜女兒的小戶人家,多是尋思著,送出來學點詩書禮儀,將來嫁人的時候也能嫁得高一點。

不然旁人家的女兒因為讀過書被高看一眼,自家女兒沒讀過便矮了一頭,誰能服氣,又不指望考狀元,不必分個高低。

再不濟,結識幾個手帕交也好,將來多條門道,或是看看你家缺不缺個嫂子,我家好像少個弟妹,互通有無,交換適齡好兒郎的消息。

這書院便是秦月開辦的,不過她鮮少出面,今日閑來無事,過來逛逛,順帶以白夫人的名義,給女學生講堂課。

倒讓她想起當年在尚宮局給宮學生講課的過往,這麽多年過去,她也遇見了一茬又一茬鮮妍秀麗的女孩子。

不過這在宮外的講課與宮中不同,光是那厚厚的《宮規》就不必了。

早上的課上完了。

在學堂用飯,可以由學堂供飯,也可以從自家帶飯菜過來熱熱吃,女學生們三五一群地坐在一塊兒,吃完飯,可以休息一個時辰,可以去小院小憩一會兒,也可以坐在一起聊聊天,做幾針刺繡。

他們這一班多是快要及笄的少女,正是春心萌動的年紀,私底下便會悄悄地說一說各家的郎君,其中有兩位定了親,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將來對夫君的要求上,再聊著聊著,就聊到了皇上。

少女傾慕地說:“若我將來的夫君有皇上的一半好就成了,多麽感人,皇上都為皇後守了整整五年。天下男子如能以此為榜樣,哪還會有怨侶恨生。”

又談起幾首皇上為亡妻寫的詩,真是一片淒淒深情。

秦月聞言,本來她在高高興興地飲一杯茶,突然就覺得飲不下去了。

那個偽君子,她都“死”了才來深情,有何意義?她不信蕭叡是因為多愛她才會一直沒有再娶,必定有什麽利益理由,她還不了解蕭叡嗎?慣是個會裝樣子示弱騙人的。

秦月便道:“皇上後宮佳麗三千,只有皇後亡故,還有別的妃子,想必他不會寂寞,或許他還是在別的後妃那裏,一邊抱著別的女人,一邊哭訴對亡妻的深愛。”

這未免太不浪漫,女學生們深受打擊:“先生,你怎麽能這樣說?”

瞧瞧,多少小姑娘家被他騙到,想必京中也有不少名門閨秀會為這一片深情感動,成了他的砧板上的魚肉,扔他挑肥揀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