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旦明悟,他心性便豁然一轉。

一串流麗彈撥便如玉珠泄地,白雨墜湖。先前蹈火履冰、逆流而上的枷鎖卸去了,驟然便有水窮雲起的氣象。

陰陽化生,順勢而導。

他不再去強解曲中真意,只專注於眼前樂舞。

樂韶歌知他看懂了,莞爾一笑。飛袂一去拂雲雨,舞雩台上霎時間清風湧起。她足下輕旋,天地間翻湧旋流的靈氣再一次被攪動了。卻是亂中生序。她的手指、足尖,發間的珠翠、流墜的玉珥,身上揚起的衣袂,腰間飛轉的墜玉……無不牽動靈氣的旋流,宛若繭中抽絲一般,將淩縈亂旋的靈流化消作絲絲縷縷華光金雨。

她旋轉在舞雩台上,並無繁姿復步,卻衣若回雪飄飖、蓬絮縈風,身牽金絲千千縷,極盡眼迷花亂之美。

卻不知何時,眼前已化繚亂為清簡,雲開天明。

翻湧激流、華光金雨俱都消散不見。微風徐來,水波微起,圓荷泄了清露,只余一支菡萏含苞,亭亭立於清湖鏡水之上。

眾人回神,這才驚覺己身所立之處早已煙雲繚繞,宛若瑤池仙境。那雲氣沁心入脾,呼吸間只覺遍體沉穢廓然一清。體內經脈通暢,靈力奔湧。

——這便是雲韶仙舞之姿。

——這便是禮天舞樂滌靈洗脈之效。

樂韶歌示意阿羽繼續調轉地脈靈力,為在場眾人灌靈入體,待他們氣海充盈了,再停止彈奏。

阿羽無聲遵從了。

樂韶歌這才自舞雩台上下來,詢問舞修弟子,“可都看明白了?”

她所用步法不過踏與旋,所用術法也只蕩氣、牽靈術而已——都是舞修每日必練的基本功。難點僅在於如何從亂流激蕩的罅隙中,尋到業已生化出的清靈雲氣,將之牽引出來。說到底也就是抽絲剝繭。

若連這都看不懂,也不必再徒勞修行了。

眾人都道看明白了。

樂韶歌便道,“——巳時禮天,留出兩刻鐘排演準備,還有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內,先做到的六人領舞,進展最佳的三十六人入選。開始練習吧。”

——一個時辰內便要練成早先不曾嘗試過的技能,還要臨時上陣,去跳只有兩刻鐘排演時間的全新舞樂?怎麽聽都是刁難人,怎麽想都太草率太樂觀了。外門弟子就不要面子嗎?大庭廣眾之下跳漏了氣,也很傷自尊的!

然而大概是因為灌靈入體能讓人氣血奔流,神清氣爽吧——滿場竟無一人有異議,反而人人壯志滿懷,有力排萬難、無所不能之豪情。立刻便全力投入練習之中。

九歌門畢竟已衰落了。

前任掌門留書出走一去不返,留下個乳臭未幹的代掌門主持要務。內門尊長能撐住場子的,死的死,活的?活的早就留書出走了!掌門已經是走得最晚那一個了!你說這種一個個大能前赴後繼都以離家出走為畢生訴求的門派,能留得住誰?

雖說指導外門弟子修行的講經閣律主們都留了下來,但門中弟子們內心早已動搖。

縱然每日修行不輟,也常有茫然無依之感。不知自己練這些究竟有什麽意義,有什麽成效,又為什麽非要留在九歌門裏練不可——明明外頭有那麽多朝氣蓬勃的門派可供挑選,還都給他們開出了十分豐厚的待遇。

直到此刻,他們見識了雲韶一舞,才猛的記起師長們規勸他們留下時所說的話,“你們在九歌門中所見所學,旁處內門真傳弟子尚且求之不得。”

——代掌門順手就將雲韶舞樂教了。

雖只是其中一節,但香音真傳正法,竟也可以悉數由最基礎、最簡樸的舞法闡釋。他們平日所修煉的基礎,在雲韶一舞之下,竟能如此玄妙盡美,難以言表。

而這一舞,他們分明也能做到。就只是先前沒想到還可以這麽跳罷了。

修行之路仿佛霎時間開闊明朗起來,日常所苦練的基本功也不再徒顯瑣碎無聊。一旦思路被打開,意識到自己能達成的目標如何瑰麗,便讓人不由覺得,過去的時光未曾虛耗,未來也是大有可期。

回頭再看他們的代掌門,便也意識到——她只是年輕罷了,修為只怕早已不在外頭那些雞皮鶴發的“一代宗師”之下。

再怎麽說,若沒教出個能獨當一面的真傳弟子主持大計,前任掌門哪能心安理得的留書出走呢?

樂韶歌:……

樂韶歌還沒意識到,自己在門下弟子們心中的形象已經煥然一新了。

——他們這些修九韶樂的,普遍都不怎麽懂人心。

她一直留到辰時開山門,才離開舞雩台。

在阿羽的主持之下,那時就已有弟子成功的將靈氣牽絲成雲了。

開山門後,樂韶歌又去四處巡視了一遍。

年復一年的堅持了上千年之後,冬至日九歌門開山門演奏禮天舞樂,早已成為方圓百裏內最盛大的節日。四方百姓都將此一盛事當廟會來趕。天還沒亮時,就已有許多小販兜著商品在外排隊,只等山門一開就進來搶好位子擺攤兒。聽說今年還來了個戲班子。可見有多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