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104章

沈昭不是瑟瑟, 總是心軟易生憐憫,在他面前, 利益權衡永遠多於意氣用事。可是今夜,看著本該朝氣風發的年輕將軍身陷苦厄困頓,他竟罕見的生出了些同情。

或許,是因為他們的經歷實在太像了,對於前塵種種,陸遠也從來沒有選擇的機會。

沈昭淡瞥了陸遠一眼,越過他,彎身坐於榻席, 將胳膊搭在膝上, 緊盯著他,慢慢道:“陸遠, 朕知道你有苦衷,有難言之隱, 所以朕不為難你了。朕先說,等朕說完了,你再決定要不要跟朕坦誠。”

“大秦江山不容分裂, 朕在位一日,便容不得中州成小朝廷。你陸家對中州的掌控,那一套父死子繼的規矩,到朕這裏,就是終結。”

一字一句, 擲地有聲。

陸遠素身靜立, 在光線暗昧處, 鳳眸若蘊了淺淺霧靄, 透出些許清寒。

“但是, 在朕這裏,法度之上可念人情。”沈昭接著道:“朕念你陸家三代駐守北疆,抵禦外敵有功,可由你繼續任中州刺史,由你在任上終老。但是你之後,你們陸家的子孫得憑自己的本事去走仕途。”

陸遠悠然一笑:“陛下的話當真是不太好聽。”

沈昭輕勾唇角,道:“還是將難聽的話先說在前頭,後面的話才好聽——你坐吧。”

興許是看眼要把牌都攤開了,陸遠倒不再虛假客套,從桌底扯出一張杌凳,撩起前裾大馬金刀地坐下。

沈昭仔細打量他,發現這個人雖然長了一張妖冶濃魅的俊臉,但身形挺拔精悍,肩膀寬厚平直,不再偽裝時,行為舉止間自帶著一種淬煉在冰冷霜雪、刀馬金戈中淩厲冷硬的氣質,跟他先前所裝出來的那副唯唯諾諾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本來就是縱馬疆場、統禦千軍的少年英豪,不是縮在君王身邊,專事諂媚的粉面小生。

崔畫珠那個蠢貨,竟以為她能威脅、拿捏得了這樣的人,當真是愚不可及。

沈昭收斂起心頭不屑,繼續著剛才的話:“難聽的說完了,余下的,就是好聽的了。”他擡起眉眼,正視著陸遠,神情凜正,字句清晰道:“禍不及宗族。”

陸遠的眼睛一亮,像是在森寒黑暗中踽踽獨行了太久,終於覓到了一絲微光,可是又懷著幾分忐忑顧忌,生怕期盼已久的光終是虛幻,甚至是引他永墜崖底的陷阱。

可他實在舍不得輕易放棄這歷盡千辛萬苦等來的光亮,外人永遠不知道,這麽多年,他背負著重如山巒的孽債,在黑暗和光明之間遊走,過得多麽煎熬、痛苦。

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不是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陸遠猶豫著,覺得皇帝陛下應該再多給自己一些允諾,不能單憑簡單的五個字就想定下乾坤。

他是皇帝啊,愛護臣子不是他應該做的嗎?

陸遠充滿期冀地看向沈昭,目中瑩光閃爍。

沈昭了然其意,道:“不管當年發生過什麽,你的祖父和父親都已經去世了,民間有句話,人死債消。到了你這裏,是清白的,無辜的,朕不欲追究。”

陸遠輕聲道:“陛下說不追究就不一定追究了麽?萬一到時候您在江山穩固,獨攬朝綱之後來個秋後算賬,臣不是只有坐以待斃的份了嗎?”

“不是,陸遠……”沈昭挪動了下腿,換了個舒服些隨意些的坐姿,道:“凡事都得擔點風險的,這就算是個買賣,朕也擔著風險呢。你擔心朕秋後算賬,朕還擔心你翻臉不認人呢。”

陸遠頓時覺得受到了侮辱,怒道:“臣若真有此意,何必要費這麽大周折入京?老老實實待在中州,有十萬大軍傍身,享受著您和蘭陵長公主的拉攏,只拿好處不表態,不是更好!”

他撒完了心頭怒火,安靜下來,又覺出些後悔。

當今這位陛下可不是什麽好脾氣的,善玩權術,手段狠厲,連把持朝政多年的蘭陵長公主都不是對手,萬一他要翻臉……那可怎麽辦?

陸遠心中懊悔,又怕太快認慫在沈昭面前丟了氣勢,後面更沒法談了。竭力維持著鎮定,偷覷沈昭的神色。

皇帝陛下倒沒有動怒,只是散漫地上下打量著他,直把陸遠打量得心如擂鼓,才慢悠悠道:“陸遠,事情會到這地步,甚至於你們陸家與蘭陵公主勾結多年,暗謀不軌,都不是你的錯。是你祖父的錯,你父親的錯,你身為陸家子孫,子為父隱,不得不顧全著陸家的聲譽乃至於整個家族的身家性命。”

“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到你這裏不能撥亂反正,那麽幾十年後,你的兒子,你的孫子也要走你的老路。你因你父親的過錯而受制於人,你兒子因你的過錯而繼續受制於人,你們陸家就徹底淪為世人所不齒的奸佞,史書諷貶,後人唾罵,這就是你所希望的?”

陸遠咬了咬牙,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