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信

驚蟄的大雨剛過,天未放晴,陰郁的雲色昭示著一輪雨期的開始,從洛陽到長安都將籠罩在綿綿細雨下。長路難行,但即使如此,宋嶽文也不得不攜妻帶口冒雨趕赴長安。朝廷開春給他下了調令,他本要舉家遷入長安,如今因為小女兒的傷耽擱數日,若再拖延恐遭降罪,是以不得不動身前往長安,將傷未痊愈的宋星遙留在洛陽老宅,交由老祖母看顧。

宋星遙休養幾日,已能起身,今早親自執傘將母親送到宅門外。孫氏不舍女兒,眼眶通紅地拉著她的手叮囑不停,那廂行李俱已裝點妥當,宋嶽文見天色不早,過來催促妻子上路,只道:“又不是長別,你莫難過,待六娘養好身體,就讓三郎回來接她入京與你團聚。”

宋嶽文夫妻二人共有二女一子,宋星遙是家中幺女,上頭還有一兄一姐,宋夢馳已先二人一步前往京城打點住所,他是長房獨子,在家中同輩男丁中行三,故喚三郎。長姐宋星吟前年出嫁,夫家正好也是長安人士,這趟入京,本是一家五口人團聚之日,偏偏宋星遙這出了差子。

話已至此,孫氏不好再耽擱,拿絹帕拭拭眼返身上了馬車。宋星遙仍撐傘站在原處,目送父母離去。

此去長安,她父親身系振興宋家門楣之責,被一家老小寄予厚望。

洛陽宋氏並非名門望族,祖上原是大字不識的兵戶,不過當年宋老太爺,也就是宋星遙的曾祖父曾是大安朝太/祖皇帝身邊專管飲食的夥夫,跟著他四下征戰,替太/祖擋過一刀。後來天下大定,大安朝始建,太/祖皇帝論功行賞大犒三軍,宋老太爺因那一刀受封為正五品的開國縣子,食邑五百戶。

不過老太爺心無大志,受封後很快便告老還鄉,定居洛陽,做了個閑散子爵,於社稷再無建樹,又因是異姓王爵,爵位輪到宋星遙她祖父繼承時又降爵承襲成開國縣男。不過好在她祖父有些遠見,趁著自己在世,頂著末流爵位討了朝廷蔭封,給長子宋嶽文謀了個洛陽折沖府軍械庫的司庫差使支撐家門。

果然,宋星遙祖父過世之後,朝廷收回爵位,只留食邑三百戶算是補償,不過所幸宋嶽文雖不擅與人交際,卻對軍械造器有些天賦,在軍械庫熬了數年改良過不少軍械,均有奇效。去歲因著一張改良神機弩得了兵部尚書的青睞,開春他就收到京中調令,要調他入兵部司庫。

這麽算來,宋星遙勉強算個沒落貴族小姐,但比起久居長安身處權貴中心的林家,宋家三代加起來的份量都不夠與其相提並論,宋星遙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成為林家嫡長子——那個謫仙一樣的男人的妻子的。記憶太過混亂,每每思及此事,她腦中總會閃過無數陌生面容,充斥著支離破碎的畫面,她的頭就如繃緊的弦,一觸便斷般刺疼難忍。

“頭又疼了?”劉媽媽上前扶住她,又令丫鬟接去她手中油紙傘。

“我沒事。”宋星遙深吸幾口氣,把腦中所思盡數拋開,唇角漾起笑意。

她現下情緒雖定,但每每有心想要捋清雜亂的記憶都會頭疼難忍,如今只是找到個治標不治本的辦法勉強控制:只要不回憶,頭就不會疼,她也就還是十五歲的宋星遙。然而不想歸不想,偶爾觸景生情,記憶還會失控,就像剛才片刻間閃過的零星記憶,已刺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不過不論如何,父母如今尚還平安,不像雜亂記憶所呈現的結局那般淒涼,這足已讓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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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父母,宋星遙小跑回屋,蹬掉鞋子趴上床。對於自己不必去長安這事她長長松了口氣,雖然舍不得父母兄長,也記掛長姐,但她對長安的憂懼卻遠勝前二者。

在床上趴了片刻,她忽又跳下床走到妝奩前,怔怔盯著銅鏡裏的人。

雖說臥床十多天,但鏡中的自己看著倒還康健。額上的傷只剩淺淡的疤痕,除了臉色蒼白些許,她的臉龐依舊還是少女的豐潤盈澤,微微笑開時,唇邊漾開兩個梨渦,盛滿喜悅。她捏捏臉頰,覺得臉上還是有些肉才撐得起來,十五歲的她並非羸弱女子,和記憶裏枯瘦到近乎刻薄的女人更是大廂徑庭。

腦海裏似乎又有零星畫面闖入,她忽然轉身問道:“今天什麽日子?”

正在收拾房間的婢女鶯香“噗呲”一笑,回她:“三月初五呀,郎君他們啟程去長安的日子,娘子你不是才剛送的他們?”

宋星遙慢慢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支開窗,望著樓下的小庭院默不作聲。

三月初五,似乎是個很重要的日子。

那一日長安陽光正好,曲江池畔春色如宴,風光無限,初入長安的她在池畔遇著個人,被他迷了雙眸。

可如今她身在洛陽,未踏長安,再無記憶裏這場驚鴻一瞥的春日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