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凍土

澄沒有在劇院終演的那夜得知陌生人的名字。

他甚至沒有將歌劇觀賞到最後——在第二幕的第三場開始之前, 他在場景更替的短暫黑暗中悄然離開了,就像未曾到來過那樣。

若要說有什麽能夠證明在這個雨夜發生的事並非幻夢和臆想,除了他的座位上早已揮發的水漬,恐怕也只有被他帶走的損壞的黑傘,以及他留在票根背面的短短一行手寫文字了。

——感謝你的慷慨。

其實, 澄倒是並沒有認為自己做了什麽值得對方致謝的慷慨的事, 她也不覺得對方的不告而別是失禮的……甚至, 對方借走了一把不能再使用的傘, 也和他的匆匆離去一樣, 不過是為了不留下太多或許會將她卷進紛爭的痕跡而已。

於是它成了僅僅存在於兩名當事人記憶中的一小段插曲,澄按照習慣將兩張票根夾在書本中, 繼續平靜而穩定的生活……她早已學會如何在斷點和斷點之間維持她的小頑固了,畢竟如果你總是擔心著世界在下一秒就會全盤傾覆,那麽就無法擁有哪怕一刻的安寧了。

她有一份不算太忙碌的文書員工作, 閑暇的時候常去歷史中心區的廣場, 在周邊的咖啡館或是書店消磨時光。

在大約整整一個季節後的一個假日, 澄像往常一樣去了那裏, 她帶著書在喜歡的咖啡館靠窗的位置坐下來——這個座位能聽到的喧鬧剛剛好,她擡起頭,就能看到噴泉廣場, 伸手去捧起濺落水珠的孩童, 街頭畫家和喂鴿子的一對對少年愛侶。

對她來說, 這就是她逐漸習慣的風景。

而對於白蘭, 他上一次到這裏來, 還是他剛剛被卷進這個陌生空間的時候。

他在這個時空中待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雖說如此,除了他所屬的那個主世界以外,這也並不是他停留時間最長的一個地方,但它們的區別是顯而易見的。從墜落在此處的那一天起,事情就開始脫離他的控制了。

在所謂的,被困在這個世界的時間裏,他也並不是只在徒勞地懊惱而已——在離開那個雨夜以後,他耐心、冷靜而優雅地在棋盤上一步步找回了自己作為捕獵者的位置。而現在,新的季節到來之時,他已經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最初的敵人也再也無法成為他的對弈者。

這種結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畢竟,白蘭。傑索還從未失敗過。

他對自身正在體驗的新奇意外頗有興致,因此本不急於立即返回原本的時空,但當他發現棋局中已沒有能與自己並立的對手時,仍舊體會到了一點索然。

他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同樣的事情早就在許多類似或迥異的世界中上演過許多次了。

所以他來到了這裏,與廣場中的許多人擦肩而過,和他們共享相同的熱鬧,但與特地來度過假日的人們不同,白蘭的目的是離開這裏……他在尋找時空間隙留下的殘余波動和線索。

在途經中央噴泉水池的時候,白蘭若有所感地回過頭,他沒有找到返程的通道,但是透過如珍珠從斛中紛紛滾落般揚起又四散的水束,隔著咖啡店的玻璃櫥窗,他看見了記憶中仍然鮮明的,屬於女性的柔美側臉。

這是個誰都沒有預料到的巧合。

在目光觸及她的瞬間,他心底的某種事物被悄然喚醒,白蘭忽然升起了一種奇妙的沖動。

他該到她那裏去。

在過去了這麽久之後,要對她說什麽才不會顯得冒昧?

雖然至少比起第一次邂逅,現在的自己要看起來要更體面一些,但是……

白蘭用屬於一個意大利男人的行事方式思考著。

要去哪裏獲得足以與一位女士相配的新鮮花朵呢?

他沒能找到花店,但白蘭在正對櫥窗的位置發現了一位面向著廣場塗畫的街頭畫家。略作思考後,他朝對方走去。

“請原諒……”

畫家擡起頭看向來人,從對方的西裝和皮鞋,還有相貌氣質上,他判斷這是一筆好生意。

“我想這裏剛好能看見咖啡店。”白蘭望過去,微笑起來,“能看見櫥窗邊的客人。”

畫家一同轉移了目光,那裏只坐著一位顧客,然後他恍然大悟。

“您要給那位坐在窗邊的美麗女士購買一張畫像嗎?”

“不。”

白蘭回答。

“我想要購買你的畫具。”

作為一位獨身的年輕女性,澄也曾在這裏受到過各種各樣的搭訕,大多數時候對方會禮貌地詢問她身邊是否還有座位,或者索性是花朵和另一杯咖啡。

但像這樣的情況還是第一次。

侍者把輕輕折疊起來的畫紙交給她的時候,澄不由得有些吃驚。

她沿著折痕打開,發現上面畫的是一名女子注視著書本的寧靜側臉。

作畫的人似乎擔心她會隨時離開,因而線條的處理並不十分細致,但這不妨礙她認出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