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白玉京(四)(第3/4頁)

百年以後,或許還會有人記得這一場浩劫,不過到那時,它應當只是大部分人茶余飯後的談資,帶著好奇與調侃,而並非恐懼與悲慟。

劍光簇擁著山脈,像強行從地上拉起一個酣睡的巨人。等這座埋藏著無數屍骸的山再度屹立在天地間之時,他所有的布局與謀算都將成為一場空。哪怕機關算盡,僅憑一人之力,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風刮得越來越大,草地幾乎翻卷而起,半空中的流雲被撕扯成棉絮一樣的碎片,東一塊西一塊散落四處,像衣物上醜陋的補丁。

“他們找到這裏了!”洞府響起綾煙煙焦灼的聲音:“我們得趕緊走!阿梨?……你在裏面嗎?阿梨?”

白梨沒有空暇回答,合身擋住正在安眠的少年。那柄本就殘破不堪的劍被她用不怎麽精湛的姿勢握在手裏,顯得有些滑稽。

從洞府間穿過的風猶如夜梟尖利嘶啞的呼號,長劍破空的聲音不斷逼進,劍光纏繞著火蛇,拖曳著一道道白煙,暴雨般砸在地面,像噴泉一樣湧現出炙熱的白光。她緊緊抱住懷裏單薄的少年,如果這回還有劍雨落下來,他應該不會感到那麽痛苦了。

“劍不是……這樣握的。”

長劍從她緊張得僵硬的五指中抽走,落進另一只手中。昏迷的少年半坐起身,仿佛出於本能般替她抵擋咆哮的飛沙。他像一只抱火的飛蛾,彌留之際仍在用燃燒的翅膀替燭火擋著冷冽的風。

人如草木,向陽而生。而生在角落裏的雜草,只會擋住背後的陰暗,去擁抱遙遠的光。

“布上法陣,不準任何人靠近一步!”

崔嵬山下,玉浮宮掌門正在下令,他臉色從未像現在這般難堪,斑白的須發像蓬亂的浮塵在風中亂舞。

“讓姜別寒他們立刻回來!他們這三個孩子,難道為了一個外人,還要棄門規不顧嗎?!”

話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下一刻,他面前差一點就能正立起來的崔嵬山,忽然如同蛟龍騰雲而起。被鎮壓了千年的龍吟聲在山底震顫,森白的骸骨從山上滾落下來,猶如樹根底部密密麻麻的雪白的螞蟻蛋,那是這幾百年命喪於此的羈旅客的屍骨。

遠天同樣盤踞著一條蜿蜒的飛光,光芒刺穿了低垂的鉛雲。

“怎麽回事?溯世繪卷不是已經被毀了嗎?”

“誰又在作亂?!”

“和繪卷無關。”掌門瞪大了渾濁的眼:“繪卷只是解開崔嵬山禁制的鑰匙,但你們別忘了,世間還剩下一個僅存的血脈,那也是鑰匙……”

他不會放棄前功,哪怕為此賭上自己的性命。

天際淺灰色的雲海又變了,從底部開始染上一層腥濃的血色,像熊熊燃燒的火,綿延千裏不絕,雲海連著海平面,於是整片海也燃燒起來,漫天紅光猶如地底滾沸的巖漿。雲海的頂部卻仍是暗沉的鉛灰色,猶如鐵汁澆灌著這團氣焰囂張的火。

天地如熔爐,萬物似薪炭。龍吟聲響徹天際,而自兩條山脈中,無數光柱沖霄而起,像億萬道倒掠的流星,起於萬州大地。

那是上古蛟龍的魂靈,終於從這上千年的禁錮中被釋放出來。

也許是想到了那個遙遠的傳說,眾人都忘記了恐懼與驚慌,仰起頭望向天穹。一座由白玉與琉璃搭建而成的宮殿從海底緩緩升起,地面的烈火倒映在宮殿上,仿佛整座殿宇都被火海包圍。

白玉京在千百年前永遠消失在世間,但白浪海的海底,還藏著十座由聞氏後人鑄造的白玉樓,共同組成這片蔚為壯觀的殿宇。

蛟龍的魂靈,全部消失在宮殿之中,月亮隨之冉冉升起。

蘭膏停室,日月不至,龍銜燭而照之。

這是與月共生的玉龍,是人修仰望千百年也望塵莫及的存在,哪怕如今從它們身上汲取了百年之久的靈脈,二者也依舊是天壤之別。

白玉京最後一片玉瓦成形,眾人卻還沉浸在這場瑰麗的幻夢中。

山谷中,斷了一條腿的劍修抱著孩子,老淚縱橫,抱著嬰兒的女人依舊在哼唱不知名的童謠。

掩月坊的收容所,在海底洞天蹉跎了上百年、外貌步入而立之年的聞氏姐弟終於找到他們年幼的妹妹,推開他們剛搭建起來的小屋木門,隔著遙遙千裏仰望這片壯闊的星光。

白鷺洲的風陵園,名叫樊清和的少年蹲在姐姐擺滿鮮花的墓碑前,手裏夾著空酒杯,陶醉地望著天上宮闕。

蒹葭渡通往極北之地的流放途中,李成蹊脫下衣服裹在他已經徹底瘋癲的哥哥身上,這片璀璨的光驅散了前途的茫茫風雪,卻也刺痛了他的雙眼。

崔嵬山下,玉浮宮掌門萬念俱灰地閉上眼,拂塵摔落在地。

有人銘記著仇恨,有人懷抱著憧憬,有人滿心絕望,有人向死而生,卻都齊聚在這同一片夜幕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