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白玉京(二)(第3/4頁)

強行打開繪卷招致的天劫,第一波落在了千裏之外的中域中洲,第二波在百裏之外的崔嵬山,第三波不偏不倚就在白浪海。

一條雪亮白虹從雲層撞入海面,激蕩的海水猶如山嶽屹立。凝雲闊浪間,有個渺小白點,從山崖掠進數層樓高的海浪中,海面化作一面巨大的盾,筆直劈落的電光便好似長戟鑿陣,如迸濺的霜雪散落在少年周身。

九天而來的天劫好似千鈞壓頂,帶著兇戾的殺伐之氣,燙得身軀灼燒起來。薛瓊樓勉強挺直膝蓋,身體卻還在不斷下墜,海水打濕襟袍,水珠沿著鬢發滴落,即便心氣絲毫不減,可這副模樣著實有些狼狽。

如果放任天劫落入海面,整個海底洞天都會被摧毀。

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眉睫上的水珠,遠天那道濃黑的線便是崔嵬山的輪廓,此刻正從尾部開始斷裂。

再差一點,這條將整座天下一切為二、分為中域東域、沉睡著無數巨龍骸骨的山脈將不復存在。

天劫是他招來的,中域靈脈與崔嵬山崩潰後,將會是怎樣一副哀鴻遍野的場景,他同樣一清二楚。

中域中洲的靈脈將被夷為平地,攀附著崔嵬山的仙宗湮亡夷覆,這些都跟他無關,可獨獨白浪海必須毫發無損。

透過澄澈的海水,能看到宮殿模糊的輪廓。海面是驚濤駭浪,海底卻風平浪靜,一片茫茫白色,落雪無聲,就像那個四季交替的小世界,永遠靜止在小球內。

無論外面有多少腥風血雨,只有這個小世界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少年神魂震蕩,五臟六腑皆痛入骨髓,他站在洶湧的漩渦裏,退無可退,像一只收起翅膀、棲停在海面浮木上的雪燕,隨著海水起伏。

周身痛徹心扉的灼燒感,讓他意識逐漸模糊,闔眼的刹那,一條波濤滾滾的江河在眼前鋪陳開來。

月湧大江流,岸邊坐著一個少年和一個男人。

千裏之外的朝暮洞天,海面上有一堆晶瑩剔透的泡沫,倒映著成千上萬枚月亮。

最後一枚泡沫砰然碎裂的瞬間。

少年和男人不約而同地,感覺到心中有一處觸碰不得的柔軟之處,被絞得血珠迸濺。

兩人都察覺到了對方的異樣,卻心照不宣,誰都沒有開口詢問,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譬如男人不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晚臨江望月,少年也不知道這是最後一晚毫無戒備地跟一個相識才不到一月的人並肩而坐。

他甚至連對方的底細都沒有摸清楚,只知道他從不停下腳步,說是在躲避追殺,未免太從容不迫,說是在觀山逛水,卻又總是懷揣著心事。這般漫無目的,走走停停,好似要走到天涯海角才罷休。

“你今後有什麽打算?”男人率先打破沉默。

他怔了一下。

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

從記事起,每天賣命地完成功課,是為了見阿娘一面。

如今千裏迢迢來到中域中洲,刺殺一個與他無冤無仇、素不相識的人,同樣也是為了回家。

那……如果這兩件事都做完了呢?

他總是在被驅策著前行,崎途的盡頭是南墻,那就將南墻撞破,從沒想過盡頭若是一片黑暗,那該如何。

臨行前阿娘恢復了意識,於是他從阿娘口中,得知了自己孤立無援的境地。

整座天下沒有他的同類。崔嵬山冷硬的地面是同族的屍骸,慈祥和藹的長輩或許也曾瓜分了同族的血肉。

敵人也好,朋友也罷,於他而言都是異類,但對其他人而言,他何嘗也不是非我族類?那是一段被刻意遺忘的歷史,而他是光陰長河中苟延殘喘的遺民,這才是最大的孤獨。

這兩件事做完,他僅存的價值也消耗殆盡,哪怕就此從世間抹除,也不會有人去留意這片空白。

接下來他要如何?

這個問題,直到多年以後,他才找到答案,所以有了一條從掩月坊綿延至蒹葭渡的草蛇灰線。

殺一人,只需手起刀落;一百人,或許得費些心機;一千人一萬人,則是逆勢而為的賭局。

薛瓊樓抵住天劫的雙臂早已血肉模糊,卻毫不在乎,搖搖晃晃地站穩身形,索性甩開纏繞著袖袍的電光。

逆勢又如何?每走一步都在賭,哪一次不是他賭贏了?!

一條蜿蜒千裏的極光沖天而起,橫亙整片天地。

海面激起千層巨浪,幾乎觸及天穹,而天穹也在往一側倒塌,滾滾烏雲往海水中傾瀉,海天相融成一片墨黑,只有那條極光是涇渭分明的界線。

下一瞬,這條極光從半空徑直墜落,光芒逐漸暗淡,接觸到海面的前一刻,化作一粒微小的白點,在水中摔出一朵同樣微小的浪花。

少年被狠狠摔回海面,整個人蜷縮起來,盡量躲開劈落在周身的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