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白玉京(二)

月明星稀, 白雪還未消融,雪光與月光交相輝映,萬籟俱寂。

少年一人坐在玉階上, 溯世繪卷一端捏在他手心, 另一端咕嚕嚕從玉階上滾下去,隨繪卷完全展開,龍吟聲更盛,鯨歌卻逐漸消減,此消彼長的聲音,如兩軍對壘的氣焰, 終於分出了勝負。

最上方的玉闕危樓在高聳的雲層中顯露出來, 隱隱可以看到遊龍在雲海中穿梭。下方那些米粒大小的人影, 同樣也活了過來, 劍修、佛子、黃冠、儒士……好似一只只螻蟻, 密密麻麻地立在山野大澤之間。

這回展開畫卷,已經不會影響到他心性了。

畫卷裏的小世界, 電閃雷鳴交雜不斷,山嶽將傾,江海幹涸,這些色彩各異的小人紛紛被沖得四散奔逃。

從外面看,整幅畫卷只是顏料剝落,露出白色的紙面而已。

海域上空聚起一片濃雲, 醞釀著嘈嘈風雷,星河染上一層淺紅, 狂風起於微萍之末。

少年卻似乎對這氣象萬千的奇景不感興趣,從玉階上站起身,躡手躡腳地來到窗前, 趴在窗沿,看屋裏人睡覺。

老管家站在他身後,剛想說話,他便回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如此過了許久,直至烏雲蔽月,也漸漸將少年的身影吞沒在黑暗裏。

劍峰。

老人話音落地,洞府內一片死寂。

他對眾人的反應熟視無睹,鼻子裏重重出了口氣:“年輕人,你們要的真相,我一字不落地告訴你們了,是不是寧願什麽都沒聽到?”

真相如同一張腐銹在水底的鐵網,水落則網現,銹跡斑駁,銳利傷人。

綾煙煙手心有尖銳的鉆痛感,低頭看去,才發現指甲把手心戳出了血跡,她定了定心神,“這些事情,前輩一清二楚,為何當時不說?”

老頭撥了撥地上吃剩的雞骨頭:“我只是個人微言輕的醫修,你們叫我前輩,不過是因為我活得久資歷老。救死扶傷又怎樣?太平盛世的,動不動就能活個成千上百歲,我能做的就是躲在藥谷裏,種種藥除除草。這些事情,管不了,也不想去管。”

綾煙煙心裏五味雜陳。

所以這位老前輩,百年來一直在閉關,兩耳不聞窗外事,好不容易有一個年輕人,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讓真相水落石出,可燎原之火還未成勢,就被傾盆暴雨澆滅得星點不剩。

“你們實現不了他的夙願,這裏面盤根錯節太多了,你們自己的師長、同門,有些人是始作俑者,有些人被蒙在鼓裏,總之這些人都摘不了關系。你們該怎麽做?”老頭繼續說:“我看得太多了,一個個的鬥志昂揚前仆後繼,最後都還不是引火燒身?可他們就算焚成灰燼,也照不亮這片永夜。”

綾煙煙無言以對。

斷嶽師叔嫉惡如仇,一劍斬殺那頭罪有應得的黑蛟,卻被一篇顛倒是非的檄文,挑唆著屠殺無辜。

到頭來還以為他在鏟奸除惡。

“那前輩現在為何願意如實相告?”

白胡子老頭抖了抖信紙:“徒兒都查到了這一步,做師父的,怎麽能不幫一下忙?”

徒兒?

他的意思是,這封信是阿梨寫來的?

猜測得到驗證,綾煙煙心裏反而七上八下,不知道該怎麽把她失蹤這事告訴老人,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她。

山腰處輕攏慢湧的雲霧不知何時消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氣沉沉的陰雲,本就逼仄狹洞府一下子顯得更加壓抑。這片風雨欲來的靜默中,不知誰喊了一聲:“那片天怎麽回事?!”

綾煙煙被這聲高喊打斷思緒,撥開人群走到外面。

天際漂浮著鐵色的雲,如同高聳的山嶽,陰影遮天蔽日,持續不斷地朝這邊翻湧而來。地面出現細微的震顫,碩大的石礫、乃至於覆在石壁上的塵屑,都開始簌簌抖落。

千裏之外的陰雲天,被一條雪亮的閃電撕裂,眾人無比清晰地看到,那連綿萬裏的蒼青山脈中,有一座不高不低的山頭緩緩沉了下去,留下一個巨大的豁口,黑雲好似汙水往那豁口中倒灌。

南方仙宗依傍這條靈脈而生,一座山頭沉下去,意味著一個仙宗就此隕滅。

無緣無故的,怎麽會出現這樣的事?

玉浮宮和巨闕劍宗也同樣坐落在這條山脈上,洞府內諸人都不免有種唇亡齒寒的恐慌感,一片嘩然。

“這是怎麽回事?”

“這是天劫嗎?這裏怎麽會有天劫?!”

“不對,”綾煙煙心神劇顫:“這還是瑯環秘境裏的天劫。”

有人又開啟了溯世繪卷,而且這回的天劫比在秘境中時更加肆無忌憚。

秘境中是上千人,這裏卻有大大小小的宗門,成千上百萬的凡人,都在這天劫下如待宰羔羊,坐以待斃。

言語間,又有一座山頭沉了下去,電光劈落後升起一股裊裊白煙,緊接著是第二股、第三股……陸陸續續接連不斷,如同烽火台上點燃的狼煙,一種大戰在即的未知恐懼籠罩在心間,讓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