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風陵園·圍殺之局(四)

小鎮靠海, 海風腥鹹。

天剛蒙蒙亮,秋寒料峭,天際匍匐著一頭吞雲吐霧的巨獸, 彌天大霧淹沒了小鎮每一處角落。

頂著青油紙棚的牛車緩緩經過, 泥濘小道被踩得坑坑窪窪。車軲轆滾過去,汙泥飛濺,整座小鎮像一片低到塵埃裏的落魄凡塵。

再往前走,有一株歪脖子老槐樹,樹底下一座破驛站,戴著鬥笠的散修來來往往, 衣服和這座驛站一樣破。

灰蒙蒙的一片, 不是什麽光鮮的好地方, 唯有從濃霧中走出的白衣少年, 如珠玉落於瓦礫, 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他將兩手負在身後,步伐從容, 有一股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持重。

少年低頭看著老槐樹底下正在打瞌睡的男人。

鬥笠遮了臉,看不清面容,手臂和小腿都綁了行纏,一襲白麻外袍在濃霧中有些黯淡,寬大的衣擺鋪了滿地,腰間別著翠綠色的酒葫蘆, 巴掌大小,一身文武兼備的打扮。

他彎腰輕輕擡起鬥笠, 卻未想男人壓根沒有睡著,鬥笠陰影褪去的那一瞬間,便對上一雙亮如燭火的眼。

“我的朋友裏, 好像沒有年紀這麽小的。”

少年手腕一抖,刹那之間懸停,慢慢將鬥笠還給他,直起身板,扯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打擾了,我問路。”

男人眼睛直直地盯著道路盡頭,“你一個人?”

他居然已經瞎了。

一個瞎子的雙眼,怎麽能這般明亮,仿佛能看穿人心。

“嗯,我一個人。”少年隨口承認,笑意紋絲不動,聲音清亮如奔跑在巉巖上的泉水。哪怕面前是個死人,也要裝得天.衣無縫。

男人頭枕著雙臂,似有遺憾:“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麽?”

“可惜不能見見你爹娘。”

少年面容一僵:“我爹娘?”

男人頷首:“看看是什麽樣的人……”

他身形一閃,驀然在樹下消失,幾乎同時,三道殺氣騰騰的金光從天而降,四周暮氣沉沉的濃霧出現三道裂隙,宛若巨獸利爪在天地間刨出的巨大峽谷,枝幹虬結的老槐樹劈斬為三段。

如果他繼續坐在樹下的話,他的身體會被斬為三瓣。

老樹傾倒時發出嘶啞的哀鳴,少年肩上一沉,整個人被強迫跪在地上,他轉過頭,看到男人袖袍在風中飄然而起,塵屑懸浮在他周身而瑣粒不沾,既有讀書人的從容,亦有劍客的雷厲。

男人摁住他手腕,慢慢說完後半句話:“……才會教出你這種心思歹毒的小家夥。”

少年面色慘白,眼神茫然,好像還沒反應過來。

男人又道:“落到我手裏,你慘了。”

他面色更白。

“你現在是不是想以死明志?”男人看出他所想,冷笑道:“冒犯了我,你還想死得這麽容易?”

一股伴隨著殺氣的寒意沿著脊柱猛然竄上來!

他萬念俱灰。

半個時辰後。

少年被綁在椅子上,看著對面男人優哉遊哉地喝酒夾菜,滿臉匪夷所思。

身上值錢的東西都被搜走了。

“你家在哪啊?”

“……”

“你爹娘誰啊?”

“……”

“你認識我嗎?”

“……”

“餓了吧?”

他低垂的頭顱緩緩擡起,面前夾來一根雞翅,是用他的錢買的雞翅。或許是孩童心性占了上風,他墨玉般的黑眸閃過一絲期盼的光。

結果男人把雞翅夾走,“看看就行,吃我替你吃。”

“……”

驛站幾名茶客打抱不平地投來憤憤然的目光,男人偏過頭:“看什麽看什麽,沒看過虐待孩童?”

那幾名茶客面前的茶盞暴裂,茶水濺了滿桌,嚇得幾人埋頭就走,不敢再多管閑事。

男人手邊擺著一架琴,隨意橫斜在桌角,天青色的琴囊,年代久遠,因長期演奏震動,琴尾有一片冰裂斷紋。

少年目光在琴身流連,冷不防額頭被戳了一下,竟是一根油膩膩的筷子。

他盯著男人失明卻不失神的雙目,有些怔然,隨即眼底一沉。

“你還真是賊心不死,剛剛是不是又想殺我?”

他背後冷汗一片。

“看看你手邊的茶。”

他低下頭,茶盞中的浮沫如一個小漩渦,茶葉上下浮沉。

“你以為自己藏得很深?”筷子不輕不重地戳著他額頭,男人嗤笑:“你年紀小,大道理我不講,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很多時候,殺人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反而會將事情變得一團糟。”

“但我又不想就這麽放過你,我的命很值錢,至少值一萬白蟬幣,所以接下來的日子,你就在我身邊做牛做馬,什麽時候還清了,什麽時候還你自由。”

毛絨絨的呼吸拂在臉側,他半睜開眼,視野中充斥著濃白的大霧,眼睫上濕漉漉的掛滿霧水。

霧氣聚散,瑩白的一片,是少女近在咫尺的臉,她在輕輕推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