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風陵園(六)

窩在手心的麻雀像一只毛絨絨的團子, 右翅僵硬地耷拉下來,沾著星星點點的血斑,整只翅膀已經斷了。

白梨扇著通紅的臉頰, 故意扯開話題:“誒, 哪裏來的小麻雀?”

麻雀鼓著毛絨絨的肚子,兩只黑紐扣似的小眼睛好奇地環視兩人。薛瓊樓將手托平,瑟瑟秋風自他背後掃過,仿佛也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

“竹林裏找到的。”他看上去不像在說謊。

真是奇怪,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大反派什麽時候開始憐憫眾生了?

他另一只手裏是幾粒珍珠大小的果子,正要投喂嗷嗷待哺的麻雀。

白梨一把按住:“等會兒, 這樣會噎死它的!”

他凝結著些許迷茫的眼眸望過來。

“你采的果子那麽大, 麻雀的喉嚨又那麽細, 當然會噎到啊。”

白梨更覺奇怪, 他應該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才對, 居然連這種這種基本常識也需要提醒。

薛瓊樓看看自己手心的裂成四瓣的小果子,又看看另一只手心裏朝他張大嘴的麻雀, 對比一下兩者大小,好似被說服了。

但他向來自負,非要刨根究底:“你怎麽知道會噎到它?”

“我……”白梨覺得跟他解釋不清,索性篤定地一刀切:“我就是知道啊!我是醫修啊,在這方面肯定比你懂得多!”

薛瓊樓看著她,眸光像新裁剪的燭火, 躍然一跳,“那你來喂它?”

不用他提醒, 白梨已經低下頭。

也許是藥宗弟子的習慣所致,她總是隨身帶著許多吃喝玩樂的小玩意,比如現下隨手便能翻出一包桃花酥, 在指間碾成細細的粉末。彎曲的手指像天鵝柔韌纖長的脖子,繡花針一般,靈活地穿針引線。

她看上去便和掌心這只麻雀毫無區別,格外地親和無害,不論多麽心浮氣躁,都能被悉數撫平。

“好了,可以放走它了。”

如釋重負的聲音拉回了薛瓊樓的神識,他揚手就要把麻雀拋出去。

白梨恨鐵不成鋼地再次摁住他手腕:“你是要摔死它吧?”

薛瓊樓怔然縮手,毛絨絨的小麻雀在手心撲騰著翅膀。

“你不知道?”白梨盯著他黑亮如珠的眼眸,忽然有個猜測:“你……不會沒摸過麻雀吧?”

“我當然——”也許是夜色過於濃郁,使人腦袋也昏沉起來,向來守口如瓶的他差點說漏嘴,他沉默片刻,又恢復了那八方不動的模樣:“當然摸過。”

白梨看著他,像發現了什麽破綻,得意地笑起來。

薛瓊樓面色像平靜的湖面,風靜浪止,看不出任何波瀾,“怎麽了?”

白梨笑而不語。

這次說謊露出的馬腳有點多啊。

“你看好,應該是這樣。”她手心翻轉,蓋在他手上,數了三聲,緩緩掀開。

一團撲騰著翅膀的灰影從掌心一閃而出,眷戀不舍地在兩人頭頂盤旋一圈,身姿矯健地掠入竹林。

他擡目凝望,那點灰影乳燕投林一般,也掠進漆黑的眼瞳深處。

宮燈暗淡,暈著海水的藍,空氣裏漂浮著冰麝蘭香,甜膩而糜爛。

一團幽藍的光汩汩跳動,銀白長發拖曳在地上,像一地蕭條的水中雪。

“你以後別來看我了。”

聲音冰冷,宛若一條不斷拉長的紐帶,連接著洞天內外參差不齊的百年光陰。

女人坐在銅鏡前,牙梳一路滑至發尾,指甲圓潤整齊,如五枚袖珍的粉色貝殼。

他努力掛起的笑僵住,緩緩走過去,跪下身趴在她膝頭,像乞求垂憐的稚子:“阿娘,我今日贏了,贏了才能來看你的……阿娘是在怪我比平日來的晚嗎?”

“還撒謊!”握著牙梳的手狠狠將他一推,尖利的篦子在玉雪的臉上砸出一道血痕,“你幹了什麽,你自己知道!”

銅鏡裏不再映出一張風華絕代的臉,映出的是漫天血光,哀鴻遍野,一座碧瓦朱甍的學宮,頃刻間轟然倒塌,負篋曳屣的學子、白發蒼蒼的先生,被迫負井離鄉。

龐大而冗長的隊伍,像一條遍體鱗傷的暮年長龍,墜進夕陽的墳墓,無聲而悲壯,連綿不絕的身影宛如遠天巨大的黑色剪影。

“你長大了,有本事了,連這種事也幹得出來了。”

他臉上的笑宛若一座冰雕雪砌的琉璃,從頂部開始出現一道裂縫,直至蔓延全身,嘩啦一聲碎了一地。

“是父親,他想排除異己,所以我……”

“別狡辯!”牙梳拍在冰冷的白玉案面,女人長久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她面上晃過一絲恍然的殘影,早已失明的雙目中,浸潤著最後一片黯然的光。

“他怎麽會幹這種事……”

海水晃著巨大的光暈,像一座山沉沉地壓下來。他跌坐在地上,看著這個又陷入瘋癲的女人,陌生而又熟悉,前所未有的失敗和無力感堵塞了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