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暮晚搖和言尚從城外回城時,言尚因受重傷的緣故, 一直靠著她的肩, 昏昏沉沉。暮晚搖則撩開車簾,看到外面的景象——

雨後, 地上的泥水混著血水;

軍士們沉默地搬著屍體;

無人問津的百姓屍首堆在商鋪外,將開了商鋪的人嚇得慘叫連連;

男人女人們行屍走肉一般立在街上, 四處問自己的親人可還活著……

公主府所屬的馬車沉默地行過街坊,將士們隨行, 身後便有一個瘋癲癲的男人追著馬車, 被人攔著也要高聲嘶吼:

“貴人!貴人!貴人從城西來麽, 可有看到我家娘子?她昨日上午出去買菜, 至今未歸,至今未歸啊!

“明明城東就有菜, 她非要去西市, 說那裏便宜。都怪我前日罵了她,說她幹吃不動。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幹活太累了,自己被頭子罵了, 回頭罵她……

“我們成婚三載,膝下唯有一女,女兒在家嗷嗷待哺,可母親卻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

那男人被衛士們攔著無法靠近馬車,他顛三倒四地說著, 說到激動處,幹脆坐在地上抹眼淚,嚎啕大哭了起來。

哭聲淒涼,悲愴無以抒發。

今日之前,誰會想到長安城中,會發生這種事呢?

暮晚搖掀開車簾,一直回頭看那男人。她怔然望著,忽一雙手伸來,捂住了她的耳朵。暮晚搖回頭,見是臉色慘淡蒼白的言尚醒了過來。

他替她放下簾子,輕聲:“不要看、不要聽了。聽多了更難受。”

暮晚搖盯著他,見他目中雖有不忍哀意,神情卻很平靜。

她忽的輕聲:“你小時候經常看到這些麽?”

言尚:“嗯。見的多了。”

暮晚搖不說話,一時間為自己的狹隘而愧疚。她充作大度人,口上說著要去了解民生。但是到今日她在長安街頭看到這些,她才真正被觸動到。

才真正有些懂言尚想堅持、想守住的是什麽。

暮晚搖喃喃自語,自我反省:“人間總是如此麽?”

隔著車簾,盯著簾子上晃動的人影,言尚輕聲:“人間總是如此。上位者不擇手段,受苦者渾渾噩噩。權貴者搏前程,百姓們求生存。

“他們無人可依,我等前途迷惘。若有可能,自然不該失了憐憫心。為官者,為仁者,當幫這些百姓們。”

暮晚搖無話可說,只握緊了言尚的手。

皇帝是這場宮變的勝利者,可是長安這煉獄場景,不正是劉文吉用普通百姓的命填出來的麽?而劉文吉不是在為皇帝做事麽?事成之後,難道皇帝會因為劉文吉用人命去對付楊三,而殺劉文吉?

不會的。

死去的人對皇帝沒意義,只對自己的親人有意義。

暮晚搖忽然想,她為公主,言尚為官,權貴至此,他們可以做的事,也許真的很多……

暮晚搖問言尚:“後背痛不痛?”

言尚本想說不痛,但是望著妻子憂郁的眼眸,他點了下頭。

他嘆口氣,蹙眉:“整片後背火燒一樣,我還懷疑我發燒了……搖搖,我怎麽總這樣……”

暮晚搖心痛他遭受的苦難,心痛他的身體總是受到各種折磨。自他為官,他一會兒被油燒到,一會兒是牢獄之災,一會兒是眼睛,現在又是後背……

暮晚搖想,這一次後,言尚必須好好休息一番。他不能再撐了。

心中已有主意,暮晚搖道:“言二哥哥,別害怕。咱們府上有專供禦醫,回去後就給你看傷,你好好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言尚嘆:“恐怕是睡不成的。”

自然睡不成。

長安城中剛發生這樣的大事件,言尚回城後,就要去中書省和門下省走一趟,向幾位相公說明城外戰事;他還要去刑部、大理寺、宗正寺,將秦王交到宗正寺;他亦要去吏部,穩定那些正惶惶不安著的官員們的心。

且護駕之功,言尚這一次的事,中樞總要嘉賞吧?自然,比起其他的事,事後嘉賞這樣的,反而成為最不重要的事。

如今最重要的,是對太子和秦王的議罪。

皇帝沒讓官員們來議罪他的兩個兒子,但是暮晚搖和言尚回到長安的第二天晚上,就被叫去宮裏了。

太子和秦王,總要有個定論。

言尚這一次進宮,是隨暮晚搖,以駙馬的身份入宮的。

他們在皇帝的寢宮中得到皇帝召見。

皇帝比暮晚搖上次見時更加蒼老,說幾句話就咳嗽喘氣。暮晚搖原本想質問皇帝為何不提前與自己商量,把自己一人丟在避暑山莊,逼著言尚護駕……但是看到老皇帝如今喘口氣都費勁的架勢,暮晚搖嘆口氣,不想問那些廢話了。

暮晚搖與言尚夫妻落座。

這些正統的皇室成員中,大約只有太子還沒來。

廬陵長公主面無表情地坐著,好似在發呆;玉陽公主和其駙馬跪在地上,含淚為自己的三哥求情;秦王也跪著,滿臉是淚,讓父皇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