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第2/3頁)

姜氏獨自立在寢殿的窗前,面向著遠處的夜空,身影宛若凝柱。

那片夜空之下,是一片與此間遙遙相對的連綿高苑,長安宮。

菩珠立在她的身後,不敢發聲,唯恐驚到了她,良久,見她身影忽然微微一晃,接著緩緩地佝僂了下去,似是站立不住,慌忙奔了上去,一把攙扶住了她的胳膊。

燈色冥離,姜氏白發蒼蒼,神情憔悴,整個人顯得空前蒼老,滿身疲態。

菩珠心驚,顫聲祈求:“皇祖母!您先去歇息吧!”

姜氏借她身子的支撐,緩緩地坐到了陳女官急忙送上的一張座墩上,籲出一口氣,道:“知道我方才想到了什麽嗎?”

菩珠順勢跪在了她的膝前,搖頭。

姜氏道:“我想起了我像你這般大的時候的一些事……”

菩珠仰面望著她。

“我像你這般大時,已是皇後。看到外頭的那株海棠了嗎?那是我入宮後,從家中移栽到宮中的。後來我搬來這裏,本想算了,再一想,有些舍不得,便又叫移到了此處。我年年看它開花,待它謝花,我便知道,又一年過去了。活了一輩子,這大約是唯一一件最後能跟著我一輩子的東西了。”

她的語氣平靜,菩珠卻好似感覺到了那平靜之下的慘淡和蒼涼,不禁想起去年千秋之夜的那座五鳳燈樓,華麗盛景,歷歷在目,對比今夜,此情此景,倍覺淒清,心中頓時難過極了。

“皇祖母,您怎會如此做想!除了這樹陪您經歷風雨,將來史冊之上,必有您殷憂克難救危啟聖的濃重一筆,您就是正統。除了史書,還有朝臣和天下百姓對您的愛戴!我從前曾對您說,我在河西之時,人人遵您為西王母,皇祖母您還記得嗎?”

“還有!”

她搜腸刮肚,想了起來,急忙又道:“在秦王殿下的眼裏,您是他生平最敬重亦最敬愛的長者親人。皇祖母,您一定要打起精神,千萬不要這般自傷!”

姜氏不動,低頭,目光落在了她的臉上,好似凝視著她,半晌,搖了搖頭,嘆息道:“真是一個熱心腸的傻孩子啊……你是想安慰我嗎?我自負有識人之能,從前對你卻也是輕看了。我記得去年千秋之夜,我登闕樓,旁人不敢直視我,唯你暗中大膽窺我。你為何窺我?在你眼裏,我又是如何之人?”

菩珠胸口一熱,說:“在我眼中,您是不世出的女中豪傑。從皇後到太後,再到太皇太後,您英才大略,鴻業功勛,又始終顧全大局,大義為先,慈愛穩重。您配得上任何的榮耀和稱頌。”

姜氏笑了起來,起先只是輕笑,慢慢大笑,直到笑得眼淚仿佛都出來了,轉頭對著遠遠立在一旁的陳女官道:“你聽到了,這小女娃莫不是以為我是個聖人……”

她的語氣,充滿了自嘲。

陳女官眼睛發紅,一言不發跪了下去,深深叩首於地。

姜氏漸漸止住了笑,對著菩珠道:“史官或會記我兩筆,百姓或會贊我兩聲,但你可知,這一切的背後,我這一生,除了你所見的榮耀,我被天下和大局的名義所困,又做了多少我至今想起,也依然不知是對還是錯的事?”

菩珠呆呆地看著她。

“小女娃,我非聖人。為了我的責任,我想要維持的局面,我犧牲過很多人,對不起很多人。懷衛之母,姜毅,還有玉麟兒……”

“我的玉麟兒,他從前是何等快意逍遙的一個少年,如今卻變成了這般模樣。當年我分明知道他是無辜,我卻沒能保護住他。我不配得他如此的敬愛……”

她的情緒似乎一時有些失控,口中喃喃地念著那個小名,眼角隱有淚光,聲音也漸漸地靜悄了下去。

菩珠感到有些震驚,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仰著面,怔怔地望著自己面前這個面容上布滿了哀傷和自責的老婦人。

這一刻的姜氏,再不是她一直以來所習慣的那個帶著無限榮耀光環的太皇太後了,她只是一個老婦人,衰老無力,普普通通。

姜氏在夜色中慢慢地籲了口氣,出神了良久,情緒仿佛終於漸漸地恢復了過來,見菩珠還是那樣怔怔望著自己,便道:“你對皇祖母,可是感到失望了?”

菩珠回過神來,急忙搖頭。

姜氏凝視著她,微微一笑:“姝姝,皇祖母贈你一言,身處高位者,除了榮耀,還有隨之而來的羈絆和責任。皇祖母這一輩子,身居高位,卻做得不好,甚至極是失敗,這才釀出了今日之禍……”

她轉過臉,眺望了一眼長安宮的方向,慢慢地回過頭。

“玉麟兒送你來我這裏,可曾和你說過什麽?”

菩珠頓時想起昨夜他仗箭在地上為自己劃出那一副地圖的一幕,猶疑了片刻,最後終於下定決心,輕聲道:“他對我說,他從小便有一個志願,那便是斬斷東狄人的羽翅,平定西域。他的皇兄容不下他,如今太子上位,想來更是如此。他擬繞西海之道去往西域,既是自救,亦是初心。大丈夫若能快意拼搏,縱九死,想來也是無憾。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