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九章 守城(第4/5頁)

全身和內腑的火燒般的疼痛都已經漸漸淡去,身體忽然變得很輕,聲響在遠去,世間的一切都在離他而去。

唯有腦海裏的一切前所未有的清晰,如潮水般逆卷沓來。

一忽兒是綁在床上戒毒,於蝕骨的苦痛裏聽鐵鏈錚錚作響,熬那世間最長的夜,忽然有人拖了板凳來,聲音甜美:“哎,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一忽兒是三人共坐,一點燈火,半盤零食,聽那小板凳上的少女,說那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時不時互嗆幾句聲。

一忽兒化為溪流水上,那大家閨秀和他手攙手,兩人都只有一只腳完好,便各自蹦著,像一對狼狽的青蛙。她說:“瞧,我們連蹦都這麽心有靈犀。”

一忽兒卻又幻化了雪白花墻,墻上覆蓋青瓦,每次晨起練劍經過那道墻,便忽然會有一支花撩上他鼻尖,卻總是只見花不見人,他若不理,那花就輕輕一撩,他若撥開,那花便倏忽消失,伴隨墻那邊一聲輕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總被無情惱。

那些或秾艷或清淡的畫面都漸漸遠去,最後化為軍旅帳篷裏那廝纏一夜,泛著芍藥香氣的被褥裏探出雪白的雙臂,顫顫地摟住了他的脖子,那個聲音在他耳側一遍遍說:“但為君故,無所不拋。”

無所不拋啊……

沅芷,你想必在回京的路上了吧?但望以後天京的霜雪季節,有人記得為你加衣。

有些話終究沒來得及說,有些禮物終究再來不及贈出,但是此刻我卻是慶幸的,若我說了,贈了,你還怎麽拋呢?

忘了……我吧。

他緩緩垂下眼睫。

一直抓著劍的手,微微一松。

長劍嗆然落地。

城外的風攜著雪撲過高高城墻,撲向他的臉龐。

再靜靜停留。

炮火在升騰,巨石在飛翔,城墻不斷顫抖,周圍的人在又一波攻擊中奔走,高呼喊叫,每個人經過閑閑坐著的林都尉身側,都會看一眼,憐惜著他的疲倦,慶幸著他一直在,再滿腔勇氣地投入到激烈的戰鬥中去。

那一處靜坐的人影,漸漸覆滿了霜雪,長長的眼睫,都一片簌簌銀白。

不落。

城墻上忽然人影一閃,有人高喊著“我是林都尉親兵!”舉著林飛白的令牌,爬上城來,身後還背著一個人。

城頭守衛認得他是林都尉的親衛,便都讓開,他背上那女子一落地,便向守軍人群中沖去。

周沅芷心急地撥開一個又一個疲倦的,鐵甲覆蓋全身的士兵。

不是,不是,都不是。

她在人群中穿梭,瘋狂尋找,不管那追在身後的箭雨和炮火。

林飛白在城上,林飛白為什麽不在城上!

身後有人呼喊,她聽不見,也不想聽。

……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前方,角樓之旁,風雪之中,有人靜靜坐著,一腿支起,手閑閑地搭在膝上,微微垂著頭,似乎只是睡著了。

如此靜謐,以至於來往經過的人無人打擾。

周沅芷卻在一霎之間心肝俱裂。

她看見他睫上的積雪,半邊臉都被碎雪覆蓋,不化也不落。

看見有人經過他身側,一個踉蹌,險些栽他身上,而他一動不動。

恍如天地驟靜,炮火遠去,雄城在這一刻靜默,而穹頂之上旋轉的飛雪,無聲無息地壓下來。

天旋地轉裏,她幾乎忘記身在何處,此乃何時,而自己是誰。

騙子……

你說要我等你回來的呢……

你說有話要和我說的呢……

你怎麽能食言呢……

……

仿佛過了一生那麽漫長。

她慢慢地挪動腳步,一步一步,到了他身側。

跪下,跪在滿是積雪和泥濘的冰冷的石地上,伸開雙臂,緩緩摟住了他的腰,輕輕將頭,擱在他肩上。

觸及的是仿佛亙古不能熱的冰冷。

她靜靜地抱著,靠在他肩上,生平第一次沒有再遭遇他的避讓和推拒,她想,應該是開心的,可為什麽熱淚那樣無休無止地流,潺潺落在他肩,最後凝成冰雪。

就這麽凍在一起吧,不要起來了,凍成一對雕塑,在這湖州的城墻上,生生世世,永不化凍。

也算在一起了。

無意中碰到了他另一只垂下的手,有什麽東西滾落下來,細微地叮當一聲。

是卷草。

周沅芷久久地盯著那個小小的指環。

她聽說過這個東西,也見過,羨慕過,肖想過,後來也便不想了。

然後在此刻,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她凝視良久,拿起那個小小指環,慢慢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飛白。

你是要留給我,是嗎?

不管你是不是要留給我,總之此刻,我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