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姜還是老的辣

香氣原本深藏,嘩一下,便被人間巧手揭開。

外間暈著的聞大爺動了動,最裏間隱約響起奪奪之聲。

聞大娘靠著門框,看著窄小黑暗廚房裏,漸漸氳開的淡白水汽,和水氣裏那個嬌小玲瓏的背影。

她的眼眸中也漸漸水色晶瑩,像包裹著一個一擊即碎的夢。

她喃喃:“真真不會做面條……”

一只碗遞到面前。

碗裏的面湯泛著晶瑩細碎的油光,而面條並不是雪白,微黃瑩潤,襯著碧綠的蔥花,讓人恍惚想起三春柳色,翠掛枝頭。

聞大娘心中恍恍惚惚,有心要抗拒,手卻不由自主伸出去接,眼光一垂,忽然像被燙了手一樣往後一縮,“你不是真真!真真手腕上有一道燙痕!她就是因為小時候被燙傷,才從不下廚房的,你,你不是真真!”

“咦,大娘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真真嗎?”文臻笑著捧捧碗,偏頭看她眨眨眼,“對,你家真真還在亂葬崗,我只是長得像她而已,但是你不覺得我這時候出現,比你家真真復活還好嗎?就你家真真那個沒頭腦沒技術沒膽量偏偏有膽子去死的性子,你覺得她活過來有用嗎?”

聞大娘怔怔地看著她,似乎很難面對這張和自己女兒十分相似的甜美小嘴,能蹦出這樣聽的人骨頭發冷的惡毒話來,忽然急喘一聲,向後便倒。

文臻立即去搶她手裏的碗——摔壞了多可惜。

聞大娘卻沒倒下去。她身後忽然多了根拐棍,拐棍硬生生頂在她後背,頂得聞大娘劇痛之下,哎呀一聲立即站直。

隨即黑暗中轉出一位老婦人。

文臻訝異地瞪大眼睛。

老婦人和滿身煙火氣的聞大娘截然不同的風格,一頭銀絲絲毫不亂,身上衣裳雖舊不破,質料精良,磨毛的袖口,都以高超的技巧細心地修補過,頭上還插著金簪,簪上珠子碩大渾圓,渾身透著和這平凡人家格格不入的自矜尊貴。

一把年紀的人,站在這陋室裏,也似有光。

文臻卻一眼看見她目光並無焦距,好像是個瞎子。

眼睛不行的人難免畏縮無措,這老婦人身上卻半點看不出,端端正正站著,手中拐杖奪奪點了點地,碰到那個裝財物的包袱,拐杖便靈巧地伸進去,叮一聲撞擊金屬之聲響起,老婦人拐杖一頓,“銀子?”

“你們還給劉家的,我給拿回來了。”文臻笑,“要我說,你們也太老實了,憑什麽還給他們?知不知道,聞真真是吊死在劉家門口的!”

聞大娘剛剛緩過神來,聽見這一句,又一聲急喘,大抵又想暈,但看了看那老婦人,愣是沒敢暈。

老婦人臉上竟看不出任何悲痛之色,只唇線抿緊,像個倔強的“一”,每道橫平豎直,都是對這齷齪世事的無言抗爭。

隨即她便徹底恢復了平靜,轉向灶台,緩聲道:“丫頭,面條來一碗。”

文臻癟嘴——她不知道還有一個人,第三碗是給自己的,特意量還多一點,結果這瞎眼的老婦人,一指就指對了最多的那碗。簡直讓人懷疑她在裝瞎。

文臻心不甘情不願地捧碗過去,當然並不是最多的那碗,瞎眼老太也沒神奇到發現貓膩,端了碗端端正正坐下,第一口入口,她微微一頓,似乎下意識想要咂嘴,卻被深植於髓的教養硬生生止住,只眯起眼睛,長長嘆息一聲,一霎那神情似悵然,似懷念,似透過此刻面香裊裊,得見深埋於記憶中的鐘鼓饌玉的往昔歲月。

一直盯著她的聞大娘,下意識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捧起碗,筷尖的面條瑩然生光,微呈乳白的湯汁顫顫滴落,香氣如絲帶般在鼻尖繚繞,聞大娘吸溜一聲,面條便入了口。

幾乎立刻,聞大娘就睜大了眼睛。

這面條!

她也做了一輩子飯,面食尤其拿手,可她也從來不知道,面條居然可以做成這樣?

精彩在於面本身,畢竟條件有限,因此尤其考驗手藝,而這陽春面,面條筋道彈牙,湯汁爽滑細致,也不知道這面是怎麽揉的,裏韌外彈,生生吃出了層次感,面與湯相輔相成,第一口只覺清爽,第二口享受面香,第三口便咀嚼出無盡的鮮美滋味,呼啦啦幾口下去,不知不覺碗便空了。

聞大娘吃著,擡起袖子呼嚕抹了一下眼睛。

這般滋味,真真再也不能知道了!

瞎眼老婦也以看起來不快實則非常有效率的速度吃完了,連湯都一滴不剩,良久嘆息一聲,“原來清湯下面才能擁有這般平實入心的美妙啊。”

哦不,文臻想,你給鮑魚海參蹄筋會有更不同的美妙的,這不是沒材料,連只雞蛋都沒有嘛。

還好,還有一個人沒醒。

文臻剛要慶幸地端起最後一碗,隨即便見簾子一掀,聞大爺遊魂一樣飄了進來,迷迷瞪瞪端起那碗面條,唏哩呼嚕一陣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