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⑥章(第2/2頁)

為什麽她現在,重提半妖這件事?

秦放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像是噼啪一個火花,亮光卻經久不滅,甚至慢慢框畫出一個輪廓……

司藤又問他:“那還記不記得那一次在機場,我看的那部電影?”

記得,在她提及之前,他剛剛也想到了,那時候,她對影片裏的所謂“十重人格”刨根問底,秦放記得自己當時很不耐煩,說:你們妖也人格分裂的?

她當時怎麽說來著?她說:“非常少,很罕見的……會有。但是,最多也就兩重人格……不是,兩重妖格。”

秦放的臉色漸漸變了。

司藤笑起來:“當時,我說的有些不盡不實,有很重要的一點,我沒有告訴你,你們人,兩種人格也好,二十種人格也好,肉身只能有一個。動物斷了一條腿,只會變瘸,但我不一樣,我脫胎藤木,斷枝亦可成蔭。那個時候,我分體了。”

秦放的喉結滾了一下,垂在腿側的雙手不受控地輕顫,明明想說什麽,腦子裏卻一片空白,司藤接下來的話,飄飄的,那麽清晰,卻又那麽遠。

“我和白英,誰也不是真正的司藤。我們都只是那個叫司藤的妖怪的……一半。”

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會有個矛盾的小人,向東,又想向西,抓起,又想放下,左擁,又想右抱。

因為做不到,因為世間從來就沒有所謂不負如來不負卿的“雙全法”,所以要克制、收斂欲望、內外煎熬,爾後邁出艱難的一步。

在這一點上,也許妖真的是更低等,針鋒相對到走投無路時,沒什麽頓悟取舍,只是簡單粗暴的……悍然分體。

1910年精變,唯丘山馬首是瞻二十余年,到邵琰寬教她讀書識字初開混沌,再到一路東逃遍閱典籍,及至後來的百樂門舞池重逢,如夢似幻乍醒還迷,內心天人交戰,從無止休。

這種掙紮,在邵琰寬戲園求婚的那一夜達到了極致。

那時候,她住在霞飛路上法蘭西大飯店的套房,依稀記得,事情發生時,她正在對鏡卸妝。

西式的化妝台,雕花繁復,線條流暢典雅地像歐洲鄉村的田園女郎,鏡子邊緣鐫刻著秀氣的洋文,鏡面映出的卻是中式的美人,手邊一塊素白絹帕,裹著玫瑰香枝,是怕尖刺紮了美人手,還是怕泄了包藏的禍心?

她抽出絹帕,放在嘴唇中央輕抿,又隨手棄在一邊。

無意間再看,印下的那枚胭脂唇印,像是突然幻化成了上下翕動的一張嘴,絹面上詭異地凸起耳眼唇鼻,細碎的絮語聲像是蟲子,從天花板、門縫、窗下蠕蠕不斷爬進來,喋喋不休勸她:嫁給邵琰寬,不要再做妖怪,妖怪有什麽好,被道門追殺,被眾人嫌惡,活到千年萬年,不如一世紅塵及時行樂,老話裏都說,只羨鴛鴦不羨仙……

陡然擡頭,鏡面裏又是另一個憤怒的自己:妖怪就是妖怪,白素貞怎麽樣,千年道行,只為一晌貪歡,永鎮雷峰塔,人和妖,本就天定殊途,妖怪就是妖怪,學什麽談情說愛?再說了,邵琰寬這個人究竟怎麽樣,青城現形那一次,你看的還不夠清楚嗎?幾句甜言蜜語,就讓你迷了心性昏了頭?

腦子裏轟然作響,似乎下一刻就要炸掉,狂躁之下,她抓起那塊絹帕用力撕扯,一時扯之不動,又隨手抓起水杯砸向鏡面……

就是在那個時候,眼前陡然一黑。

一明一暗,只是片刻之間,她手臂微微顫抖,雙手扶住化妝台的邊緣劇烈喘息,忽然發覺……有些不對。

就在自己身旁,還有另一個喘息聲。

這陡然間的發現讓她心如擂鼓,僵了許久之後,緩緩轉頭。

與此同時,身旁的那個女人也慢慢側過了臉。

一樣的穿著、妝容、發髻,甚至嘴唇上因為抹拭絹帕而部分脫落的胭脂,都如出一轍。

同樣的眼眸,映出的,是同樣的面貌。

原來,後來那個女人改了個名字,叫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