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⑧章

秦放一早起來,就看到司藤在點香。

和不久前的那個早上一樣,三枚香頭裊裊飄煙,拜東西南北四方,秦放站在邊上沒打擾她,直到她把香根插到欄杆的裂縫中,才上前跟她說話。

“我以為你什麽都不怕的,你還用得著求嗎?”

司藤隨手拂了拂煙氣:“要求的,人也好,妖也好,誰都敵不過天,我也從來不跟天鬥。”

鬼使神差的,秦放忽然冒出一句:“如果天要你死呢?”

老話不是說的很多嗎,“天意弄人”、“天要亡我”,你從來不跟天鬥,如果天要你死呢?

秦放覺得這是一個難解的悖論,端看司藤怎麽回答。

哪知道,她答得異常輕松。

“那這就不是我的天。”

原來說到底,你的天,還是要順著你的意的。

蒼鴻觀主一行人如約而至,打交道這許多日子,大家像是都知道今日會有個了結,說話做事都帶了些許小心局促,司藤反而是最落落大方的那個。

“聽秦放說,黑背山挺遠,你們先去山下等我,我這裏收拾好了之後,秦放會開車帶我過去。”

秦放挺納悶她有什麽好收拾的,直到她鋪陳開一桌子的眼影眉粉腮紅筆刷。

真搞不懂,她是妖怪,她沒有普通人所謂的熬夜黑眼圈眼皮浮腫皮膚黯淡等等一系列需要化妝遮蓋的問題,套句廣告詞,那是隨時隨地的白裏透紅與眾不同——你化妝,你化個什麽勁兒?

司藤刷頭上輕蘸了金粉,極細的粉屑閃爍著光舞落在空氣中。

“以前喜歡去戲園子看戲,也喜歡進後台,最喜歡看那些角兒勾臉,一勾一描都有氣勢,像是唱念做打昂了頭臉亮相。”

秦放嗯了一聲,單等她說下去,她卻忽然恍了神,細細的刷頭觸著眼睫,思緒卻飄到了咿咿呀呀的戲園子裏。

那時候,邵琰寬帶她下戲園子下的勤,華美紡織廠要倒閉的風聲還沒有傳出來,裏裏外外還敬他是個少東家,連帶著對司藤也分外客氣,原本,女人都不該進後戲台的,但她非但能進,還會有專門的老師傅引著領著,給她講凈行醜行,俊扮素面。

那老師傅早先做過秀才,說話文縐縐的。

“司藤小姐,你瞅著這些角兒都是在上妝,跟太太小姐們塗脂抹粉的沒有區別,我們行當裏可不是這麽講的,英雄風流的角兒,畫的叫一世風光,倒黴吃牢飯的角兒,畫的是黑雲罩臉,至於那些跑龍套的,叫千人一面,總之是不起眼兒。”

“我們有個不上台面的說法,唱戲這張假臉,若是扮多了,假臉也會成精,白天黑夜的跟著你。要麽人人都愛演英雄角兒,台上風光帶到台下,端的一個風生水起。醜角兒都扮不長,走馬燈似的換,都怕把台上的衰氣帶上身,那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說來也怪,那以後,她對化妝倒是上了心了,雖然不常化,但行頭必然備的充足,偶爾興致來了,化妝鏡前端端正正坐下,凝神仔細的那份認真,不亞於大畫師精細落筆作畫,精羽毫厘的都要講究。

看秦放眉眼那神情,分明寫著不耐煩,好像在說她:有什麽好化的。

他當然不懂,她化的是得意時的風光。

黑背山渾然的原始未開發狀態,加上連日有雨,山路極其難走,幸好沈銀燈雇了兩個當地苗人,一路用鋪板,鋪一段,待人走過了,又撤了板到前路再鋪,這方法雖然笨拙,但爬山本就費力,如此歇歇停停的反而是好。

蒼鴻觀主等人在前頭帶路,司藤和秦放拉開了距離跟在後頭,秦放每次聽到她高跟鞋踩上鋪板,都覺得心顫的慌,說她:“你換個平底鞋又能怎麽樣?”

“不搭。”

女人的腦子裏都在想什麽?秦放自覺穿衣穿鞋只為方便舒適,到了女人這裏才會上綱上線刀光劍影:搭是什麽玩意兒?搭能當飯吃?

冷眼瞅了她一會,只好上來扶她,又問她:“累不累?”

“不累。”

秦放心說:騙鬼吧。

覷著蒼鴻觀主他們離的遠了,秦放低聲問她:“今天有沒有把握?”

“有。”

“幾成?”

“九成……”

居然有九成把握,果然在她這裏,事情都是一邊倒,沒什麽懸念可言,秦放正想感慨兩句,她又接著把話說完:“……九吧。”

所以合起來是,九成九?

“那還剩的0.1成呢?”

司藤說:“凡事忌滿,那0.1成,是給老天的,這個,就跟你們選秀評委打分一樣,這分給不給我,我都贏定了。”

這回答,好像也在意料之中,這一路以來,她有輸過嗎?就像那時明明看到她渾身是血,又連著兩天杳無音訊,秦放內心深處,還是不覺得她真會出事。

他忍不住說了句:“你厲害是厲害,運氣也真的好,如果你是小說的主角,那都是作者分外垂青,給開了外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