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⑨章

秦放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自己的太爺爺和太奶奶,在他看來,就是最最普通平凡的作古的老人,難道,他們也會有秘密?而且,這秘密還和司藤有關?

匪夷所思,堪稱荒唐。

司藤說:“我被埋在囊謙,你恰恰要去囊謙給所謂的先人磕頭。我認識邵琰寬,而他的廠子曾經跟你太爺爺所在的鎮子有過生意往來,你覺得這只是巧合嗎?反正我是不信的。你父親讓你去囊謙,不會讓你挨家挨戶去找,有沒有給過你什麽線索?”

秦放猶豫了一下:“父親說,可以找一個叫賈貴宏的人——囊謙一帶是藏人聚居區,漢人很少,所以即便已經過了很多年,仔細打聽還是不難的。沒想到的是,前幾年的玉樹地震波及囊謙,很多村子已經遷址了。這個賈貴宏……你認識嗎?”

司藤顯然對這個名字相當陌生:“只有名字嗎?還說過什麽,這個人是做什麽的?”

“說是曾經做過黃包車夫……還有,他在家裏行三,人家慣常稱呼他叫賈三。”

司藤沒再說話,不過,從她的表情來看,這個賈三顯然是個突兀出現無跡可尋的人物,秦放還想說什麽,手機突然響了。

是單志剛打來的,他說,之前秦放委托他的,要打聽邵琰寬後人的事情,已經有眉目了。

邵琰寬的後人,其實就是他大房那一支,一直留在上海,甚至,受了老一輩“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幢房”的影響,一直就沒離開過老黃埔區這一帶。

打聽下來,際遇不是很好,但也不至於落魄潦倒,曾孫叫邵慶,三十來歲,在上海有名的美食街雲南路有一家二十平米不到的小門面飯店,兼做盒飯外賣。

秦放和司藤趕到時,是第三天中午,午市外賣最忙的時候,邵慶衣服外頭圍了件圍裙,坐在櫃台裏接外賣電話:“哪幢樓?是萊福士後面那個?宮保雞丁蓋澆飯三份,對的對的,阿拉訂飯送水果,老實惠額……”

電話掛掉,擡頭看見司藤和秦放,滿臉堆了笑,又有生意人特有的洞察和遲疑:“兩位是……吃飯?”

廟小招待不了大菩薩,這兩位客人,尤其是女客通身的穿著打扮,可不像是能屈尊在自家這種小破店面用餐的啊。

司藤沒有立刻說話。

她先前以為,既然是邵琰寬的孫輩,身上多少會帶些他的影子,眉眼、說話、做事,總會有跡可循。

沒想到的是,完全不像,眼前的邵慶,身材瘦小,五官糾結著擠簇在一起,眼神裏寫滿精明市儈,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反差,讓她一時間有些晃神。

不吃飯,那就不是客人咯?擋門口幹嘛,人家還要不要做生意了?邵慶沒之前那麽熱情了:“儂做啥啦?”

秦放見司藤有些失神,倒是挺理解她心情,清了清嗓子,代她開口:“你是邵先生是吧?請問你有時間嗎?有一些關於你曾祖父邵琰寬的事情,我們想了解一下。”

“儂腦子瓦特啦?”邵慶覺得自己是遇到神經病了,“儂港伐?港督。”

秦放聽不懂上海話,但是看表情語氣,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他倒是不生氣,沖著邵慶笑了笑,錢包掏出來,票面100元的紅色鈔票,一張張往櫃台的台面上疊。

五張之後,邵慶的臉色緩和下來了,目光有些遲疑,看看秦放又看看司藤,似乎還是吃不準,但不那麽刺兒了,秦放看在眼裏,繼續給他加,差不多一千的時候,停下來。

“邵先生,有一些關於你曾祖父邵琰寬的事情,我們想了解一下,價錢,好商量。”

邵慶有些發怔,喉結輕輕滾了一下,目光在那疊鈔票上飛快地瞟了一下,很快移開,但又忍不住瞥回去,司藤看了一眼秦放,輕輕笑了一下。

邵慶把秦放和司藤請到二樓,和很多上海老閣樓改作的商鋪一樣,一樓生意,二樓住家,空間逼仄的很,轉個身都嫌局促。

邵慶給他們泡茶,立頓的茶包,開水沏下去就綠了一大杯,因為秦放明確表示了自己聽不懂上海話,邵慶很蹩腳地開始嘗試講普通話。

“我那個太爺爺,老挫氣額,當初卷了家裏的錢,連我太奶奶的首飾都偷拿走了,帶著三太太逃台灣,家裏人誰都不講的。太奶奶後來知道,氣的當場昏死。無情無義,儂講是伐啦?自己的老婆不帶,帶小三跑特了,是不是無情無義?”

“太奶奶醒了之後,一口氣咽不下去,我太爺爺沒來得及帶走的衣服,都被她一件件拿剪刀剪成了條條做墩布,後來又剪照片,哢嚓哢嚓,專從脖子那裏剪,剪完了拾掇拾掇全拿出去扔了蘇州河,扔完了回來,凳子還沒坐熱,三叔公從外頭跑進來叫,洗(死)特了,洗(死)特了,船翻特了!”

“後來才知道,我太爺爺坐的太平輪跟榮氏的貨輪撞了,一船的人都沒了,聽說那些日子,失事的海面上飄的都是遇難者的皮箱子——逃台灣嘛,帶的都是全部身家……哦,扯遠了,說到哪了,說到我三叔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