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⑧章

去老宅的路上,秦放猶豫再三,還是把邵琰寬的消息告訴了司藤。

司藤挺平靜的,只是問了一句:“三姨太?”

“三姨太。”

“哦。”

秦放看司藤的臉色,好像是真的平靜,並非欲蓋彌彰,都說哀莫大於心死,這是對邵琰寬徹底絕望,所以形同陌路?

車子緩緩駛進老宅所在的小鎮。

這小鎮,真的幾十年來都沒有太大變化,政府的規劃野心勃勃,一心把中心城市打造成經濟龍頭,小鎮因為發展的停滯和絕大多數住戶的外遷得以保留古舊的面目,真不知道是不幸還是幸運。

秦放家當年算是大戶,門楣的橫闊都比左鄰右舍更大氣些,進門就是個雜草叢生的大院子,受開門聲的驚擾,草叢裏橫竄出一只斷了尾巴的野貓,嗖地一下子竄上院墻,弓著精瘦精瘦的身子警惕地打量來者。

秦放說:“好多年不來了,我父母一輩已經定居杭州。以前爺爺奶奶在世,逢年過節時,家裏人還會回來看看,老人家走了之後,得有個……十來年,我都沒來過了。”

照片都掛在偏屋的灰墻上,前頭單志剛派過來拍照的下屬做事挺精細,拍完之後,所有的照片原樣歸位,鏡框都拿抹布抹了一遍,幹凈鋥亮,對比屋子的破舊蒙塵,顯得分外不協調。

司藤對著墻上那張照相館裏的全家福看了很久,說:“你太爺爺長的,其實一點都不像西北人。”

秦放也這麽覺得,老一輩的說法裏,曾祖母頂了青海囊謙那個染時疫暴亡的女子的婚約,那太爺爺應該是青海人——這趟和安蔓去青海,他親眼看到,當地男人都人高馬大粗壯彪悍,太爺爺呢,圓圓滾滾,細眉細眼,穿長袍馬褂時,好像是無錫的惠山泥捏出來的大阿福,從頭到腳透著江南水鄉土財主的調調。

所有的照片翻拍時都已經看過,沒什麽特別的,秦放又領著司藤挨個屋子走了走,這老宅子父母一輩是清理過的,值錢的東西早帶走了,只剩了一些賣不掉的舊家具和不值錢的字畫,老照片只撿走了幾張做紀念,大部分留下了——主要是因為秦放的母親,秦放記得自己小時候,母親跟他提過一次,說是老宅子陰森森的,那些照片在墻上掛了那麽多年,帶回來心裏害怕。

為什麽害怕,是怕那些死去了太多年的人嗎?可是轉眼間,母親自己也過世好久了。

秦放推開後院臥房的門,門軸嘎嘎的,塵灰簌簌往下落,秦放捂著口鼻往後退了兩步,對司藤說:“這是當時太爺爺和太奶奶的臥房。”

只剩了空空如也的雕花大床,一個洗臉盆架子,一張搖椅,一個敲壞了的書櫃,還有墻上掛著的一幅畫。

書櫃的格架上,扔了幾本殘破的書,有《山海經注解》、《評點西廂記傳奇》,《大學》,還有《家訓》,缺張少頁,沒什麽收藏價值,略略一翻,紙張都已經泛黃發脆,有些紙頁上有手寫的書評,秦放太爺爺那“狀如雞爪形如鬼爬”的字體赫然在目,翻著翻著,一張殘頁飄然落地,司藤俯身去撿,目光所及,忽然咦了一聲。

“秦放,這裏還有。”

秦放低頭去看,靠墻的地方,書櫃的一個腳下面墊了本書,書大半藏在裏頭,書角貼合著櫃腳,不俯下身子還真不容易看到,跪下來伸手去拽,書櫃壓的太沉,拽不動。

又試著想把書櫃往上擡,死沉死沉,只一會功夫就累的氣喘籲籲的——有司藤幫忙可能會好一點,但是看她又是旗袍又是纖細高跟鞋的模樣……

秦放倚著書櫃:“我醞釀醞釀,待會一鼓作氣,你先自己到處看看吧。”

有她在旁邊,實在徒增壓力,雖然是個妖怪,但是男人在女人面前竭盡全力到面紅耳赤的樣子畢竟不體面,司藤嗯了一聲,轉身往外走,秦放長籲一口氣,轉過身摩拳擦掌地又來了一次嘗試,真是累到手臂都在打顫,好在眼疾手快,手腳並用,趁著櫃子離地的一刹那,還是把書用腳給勾出來了。

撿起來一看,不是書,是本裝訂的冊子,翻翻內容,像是日記,又像流水賬,什麽“今日煮繭索絮理絮”,什麽“豬半爿,黃紙八刀”,什麽“鄉有流勇,半夜扒墻”都是繁體字,看的人頭痛,秦放卷起了想出去找司藤,一轉頭才發現,司藤根本就沒出去。

她站在墻上掛著的那幅畫前頭,奇怪地盯著畫看。

這畫有什麽特別嗎?

畫的是西湖雷峰塔冬景,筆法稱不上高明,當年的雷峰塔四圍光光禿禿,一徑河岸將畫面一分為二,上頭是孤零零佇立的雷峰塔,下頭是如出一轍的雷峰塔倒影,邊上題了一行字。

白雪茫茫,殘影慌慌。

夕照映水,骨浮峰上。

又有一行小字:1946年冬,攜妻、子遊湖,戲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