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桑辰篇(3)

桑辰窩在藏經閣,直到天色擦黑,小沙彌喚他去吃晚飯,懸著的心才稍微放下來些。

晚飯過後,桑辰回竹舍取衣物去沐浴。他一個人住在寺院後面的一個荒蕪角落,住持給他分了一塊地,用來種些蔬菜。平時他會幫寺中抄經書,不給錢財,但是管一日三餐。

唯一和他朝夕相伴的,是當初做太學博士時的坐騎——一頭驢。

全大唐的讀書人都痛心疾首,一個才絕驚艷的桑隨遠便這樣湮沒於經文之間,從不應任何邀請,不寫文章,不吟詩,只偶爾打發時間時作畫、記錄想出來的棋譜,但從不會買賣或者送人。一時之間,桑隨遠的字畫、手稿都價格飛漲,尤其是他親手做的蘭花澄泥硯,底下刻有詩詞的已經近喊價萬貫,變成貴族案頭最奢侈的物品。但也都是有價無市,擁有這些東西的人,自然不會拿出去賣錢。

然而對於這一切,桑辰都渾然不知。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茹素、念經,一身輕松。偶爾還會想起冉顏的面容,但也已經不能動他心緒,偶然相見時,不過是唱一聲佛號,行一個佛禮。

可是,桑辰不信自己對她的心已經歸於平淡,他原以為,會是一生一世的。

朦朧光線中,桑辰脫離屐鞋,摸黑進了屋。

正準備去屏風上摸衣裳,腰上忽然多一雙手,緊接著背後貼上一個柔軟的身子,“桑先生。”

是杜家娘子!桑辰一聲驚叫硬生生地卡在喉嚨裏,急道:“已經夜了,你怎麽還在這裏!”

“我總想,再等等你就會回來,沒想到不知不覺天就黑了。”杜娘子對桑辰的性子簡直太了解,這樣的鬼話,旁人不見得會信,可他一定會信。

“你先松開我。”黑暗中,桑辰臉色漲得通紅,感覺背上的柔軟身體像是烙鐵一樣,燙得他渾身發熱。

“這處太荒涼了,我一個人害怕,你答應我不跑,我便放開你。”杜娘子聲音哽咽。

“嗯。”桑辰應了。

桑辰這人有個最大的優點,便是一諾千金。杜娘子對他的話一點也不懷疑,歡喜地松手,心覺得劉青松的法子果然很管用,於是她對接下來的事情更有信心了。

桑辰摸到火折子,將油燈點亮。

昏黃的光線照亮狹小的屋子,他不敢轉過身去,想了片刻,道:“杜娘子,天色已晚,坊門怕都關了,但倘若你住在這裏,怕於名聲有礙,我送你去清音庵暫住一晚吧。”

“……”

桑辰半晌沒有得到回答,不由轉過身來。

溫暖的光下,女子一襲琥珀色的交領襦裙煢煢孑立,面上覆紗,看不見全貌,然而似乎從骨子裏散發一種孤寂,孤寂中透著溫婉,宛如一塊遺世美玉。

杜娘子微微垂頭,“清音庵太遠了。”

桑辰回過神來,拘謹道:“不遠,不遠,翻過兩個山頭就到了。”

到的時候也已經天亮了吧?劉青松教她霸王硬上弓,桑辰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不管是不是她主動,他都會負起責任。

她自從見到桑辰的第一眼,便無法將他的身影從心中抹去,在這四年裏,家中給她說了幾次親,她寧願裝瘋賣傻也絕不肯嫁,如今已經是這般年紀,起初真想就不顧廉恥,按照劉青松的法子來辦,可看著他清澈如泓的眼,只能嘆了口氣,微微欠身,“有勞桑先生了。”

桑辰面上綻開一抹笑,從屋內找來一件披風,“夜深露重,娘子先披上吧。”

她心中猛然漏跳了幾拍,在她的家鄉,娘子便是夫人的意思。來大唐四年,她早已經習慣了“郎君”“娘子”這樣的稱呼,家裏的仆婢也都“娘子、娘子”地叫喚,可是聽桑辰這樣叫,她還是控制不住地臉紅心跳。

“我名江離。”杜娘子把披風裹在身上,有淡淡的皂角味。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桑辰漸漸自在了許多,“是雅致的名字。”

“江離,將離,我父親起初也是因此給我取了這名字,但後來便覺不好了。”杜江離笑道。

桑辰點好燈籠,正欲出門,忽而頓住腳步,赧然道:“娘子可識路?”

杜江離搖頭。

“且侯一侯。”桑辰急急忙忙又返回去,在屋裏折騰一番,背了個大包裹走了出來,見杜江離滿眼驚詫地盯著他,頗為羞澀地解釋,“我識路的功夫向來不大好,不過娘子放心,半個月之內絕對可以到。”

“那就好,咱們快走吧。”杜江離面紗後面唇角彎起,這可真是個大優點,就為了多聽他多喊幾句“娘子”,迷上一年半載也好。

……

半個時辰後。

完全在意料之內的迷路了。

不過好在一個正盼望迷路,一個十分有迷路的經驗,沒有人驚慌。

“郎君,這林子裏有猛獸嗎?”杜江離直接改口了,反正桑辰也不知道她喊的郎君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