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十八章 死生契闊(第4/6頁)

“好。”無恤哽咽著撩起我的長發,“今秋的第一只大雁,我射來送你。”

他以手為篦,笨拙地梳理著我的頭發,當那半根斷箭插入我的發間時,漫天的狂風驟雨、電閃雷鳴似乎都消失了,我起伏不定、澎湃洶湧的心潮突然間歸於了平靜。

那一夜的風雨結束在天明前的一個時辰,在最深沉的黑暗中,震天的廝殺聲從山下傳來。無恤、無邪、於安幾乎同時一躍而起,以劍為阻從峭壁上滑了下去。

淋了一夜的雨,吹了一夜的風,剩下的人早已經疲憊不堪。魯姬伏在齊侯膝上泣不成聲,齊侯看著山下的點點火光出神愣怔,陳盤倒是鎮定,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似是睡著了。

“姑娘,你就讓我下去吧!下面現在一個打十個都嫌人手不夠呢,我一沒斷手、二沒斷腳,好端端的一個人,主人怎麽能讓我在這裏幹等著呢?!”山下廝殺聲此起彼伏,阿魚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提著兩柄彎刀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姑娘——你倒說句話啊——”

“行了,你去吧!我來看著他。”我擰了一把裙擺上的雨水,雙手往後一撐站了起來,“你去幫無恤,陳世子我來看著!”

“謝姑娘!”阿魚大喜過望,倒轉身子把右手的彎刀往巖縫裏一插,如猿猴攀樹一般左右手交替著從巖壁上蕩了下去。

陳氏之兵在下,我方之兵在上,且所有暗衛人人配了一把長弓、兩只箭服,借地勢之利,就算是要以一敵十,也未必就完全沒有勝算。只要陳恒的一千府軍還沒到,我們就有機會再拼上一拼。

我看著山下的火光,正思量著可能會出現的局面,一顆小石子突然蹦跳著落在了我腳邊。我心下一緊,猛地回頭,只見原本枕著手臂睡覺的陳盤,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爬到了兩丈開外的山坡上。

“陳盤——”我情急之下從背後箭服中取了一箭,搭弓拉弦對準了陳盤的後心,“你若不想被我一箭射死,最好現在就給我停下來!”

“我沒想逃——”陳盤站在高處回頭沖我露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姑娘,你上來!”他手腳並用地爬上一塊黑色的圓形大石,笑著沖我招了招手。

這人到底要做什麽?!我收了弓,扶著身前的怪石往上爬去。

“來,把手給我!”陳盤見我上來了,一伸手把我拉上了大石。

“你到底想幹什麽?!”我一擡右手,將藏在身後的匕首一下頂上了陳盤的喉嚨。

“姑娘,我就想趁咱倆都還沒死的時候和你聊聊天,你不用這麽緊張。”陳盤把脖子往後一仰避開了我的刀尖,“咱們在這兒說話,君上聽不見。你能不能告訴我:君上他到底答應了你什麽條件,值得你這樣豁出性命不顧?”

“你問這個做什麽?”我收了匕首,戒備地看著他。

“好奇,我這人好奇得很,就怕你們待會兒都死了,沒人告訴我,我憋得慌。”

“齊晉結盟。”我不提衛國之事,只拿齊晉兩國的盟約來搪塞他。

“哈哈哈……”陳盤一聽就樂了,他指著我的鼻子,笑得嘴角都掛到了耳邊,“我的傻姑娘啊,你也太異想天開了。鞍之戰後,齊晉確有盟約,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彼時,晉強而齊弱,齊國被迫相盟。可如今,你們晉國就像個垂朽的老人,而我齊國卻正值壯年,此時不爭更待何時?君上若是個有為之君,就不該答應你們結盟的條件。”

“誰做霸主真的那麽重要嗎?比強國富民還要重要嗎?如今不論是晉國還是齊國,國力、軍力、民力都已經遠不如當年文公、桓公臨朝的時候。你說晉是老人,不堪一擊,可這些年齊晉相爭,齊國又勝了幾回?民不富,仗卻打個不停。這些年,齊國有多少青壯之士死在戰場上?又有多少農田桑林無人耕種?齊國如今的富庶享的是當年管相的舊功,得的還是漁鹽的便利。再過些年,再打幾場像艾陵那樣的敗仗,你道齊國會變成什麽模樣?”

“周王式微,這天下總要有個能掌大局的諸侯。誰做霸主在姑娘看來也許沒什麽差別,可在趙鞅和我相父的眼裏卻有天壤之別。不過,剛剛我說的話是五年前相父對我說的,姑娘的富國強民之論,卻和我當年的政見如出一轍。今日你我生死未明,我也有句心裏話想要告訴姑娘:姑娘圖謀的事,只要相父在朝一日就不可能會實現,但相父百年之後,盤若是當朝為相,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與晉休戰結盟。”

“哼,好你個狡猾的陳盤!你這樣說,可是想讓我放了你?省得若是待會兒沖上來的是你胞弟陳遼的人,你也要陪我死在這裏?”我嗤笑著看向陳盤。

“姑娘肯放我走自然是最好的了。”陳盤嘴角一彎,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今日姑娘若是能活下來,將來自然會知道我所言不虛;姑娘今日若不幸死在這裏,來日我抄一份盟書埋在你墳前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