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一舞傾情(第4/7頁)

在等待那乍然盛開的華美一瞬。

一瞬,也是凋謝和枯萎。

幽曇一現,只在刹那。

我不知舞,不懂舞,不會舞,只知夕顏夜露下那擁有著絕美芳姿、苦心守候千年卻唯求韋陀一顧的雪曇之苦。

千年,也是我和他的羈絆和牽掛。

爰姑的琴聲愈發激昂澎湃,先前的淒婉悲傷全然不見,代之連綿不絕的纏綿和濃到極致的愛戀。心隨聲動,我下意識地擡眸,想要尋找到那雙熟悉的鳳眸。黑暗擋不住他的光華,清朗如月光般的眸子在遠處靜靜地注視著我,溫柔的,悲傷的,疼惜的,自責的,深深的無奈,長久的銘記……

看著他,我突地淺淺一笑,腳下終是遲疑地邁出一步,手臂微轉,姿影旋飛如年幼記憶中櫻花墜落的悄然和柔軟。

這不是爰姑所授的步法,只是舞隨心動,因為我想起了年幼相伴的無憂時光,他的寵溺,他的愛護,無論我在哪兒,他的胸膛總在我的身後依偎著我,將我緊緊護在他的懷中不受一絲的傷害,更無謂如今獨處空庭的孤獨和寂寞。

那個時候,那紫衣倜儻的絕美少年,朝朝暮春陪著我看櫻花開、櫻花敗,媚陽柔風下,他微微凝起狹長的鳳眸,總不忘在我耳畔輕輕呢喃著:丫頭,二哥陪你一輩子,可好?

那個時候,我總是笑得沒心沒肺,雖點著頭,卻全然不知他語中的承諾和依戀。

那個時候,他在等我。

琴聲漸漸輕緩,音波相傳宛若微風相送。

我隨樂也變了腳下步法。

足尖輕點,危危俏立若窈窕蜻蜓顫佇初荷。拈指扣花,姿態嫵媚似芙蕖盛放。

後來他長大,容貌出眾得驚羨天下美色,風流公子,位高權重,行徑卻狂誕不羈,言辭猶是浪蕩無忌,偏生如此,恰歡喜得一眾紅顏情深眷顧。長慶殿胭粉香濃,嬪妃如雲,多情公子流連溫柔鄉不知圖謀奮起。那個時候,我總以為他已離我遠去,心中也更無法將那群鶯鶯燕燕看得順眼。那個時候,他總在故意疏離我,守禮尋常的話語再不見幼時的癡纏和疼愛。

然而四年前那夜太掖池畔,也是今日,我的生辰,明月清風下,他卻帶著微微醉意再一次摟住了我。那時他的懷抱和幼時不同,寬廣厚實的胸膛,炙熱如火的肌膚,熟悉的琥珀香氣中隱隱夾帶著陌生的成熟男子氣息,聞得我一瞬臉紅若燒。

那夜一池荷花嬌色正好。

那夜酒醉的人用顫抖冰冷的薄唇細細勾畫著我的面頰,嘴裏癡癡呢喃著:丫頭,丫頭,我的丫頭……

那夜,羞憤成怒的我狠狠甩了他一耳光,而後落荒逃跑,整整一年不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是那般地灼灼深沉,宛若千丈之淵,我怕看多了,當真就此淪陷而沒有救贖。

那個時候,我隱隱明白了他的心,卻又不敢懂。

那個時候,他還在等我。

琴聲驟然停歇。殿間流轉著余余回音,千人摒息無聲。

我的舞,卻仍在繼續。

一陣風吹,帶來遠處液池上清淺芙蓉香。

風鉆入絳月紗,寬袖隆起似銀色花朵疊瓣欲發,腰間瓔珞上鈴鐺輕輕作響,沙沙的聲音宛若花瓣在夜下靜靜開展,裙裾飄揚,流曳絲滑,冷香郁結其上。娉婷起舞,請君記得此夜曇花恰放勝雪。

眸間淚霧湧起,隨著舞姿自眼角顫顫滴落。花上凝露,清澈照其魂,純凈顯其魄。

譬如我心。

再幾年後……

如今的我,如今的他。一朝身世大白於心,他的情,我的戀,輾轉反復,逃避顧忌,卻終是忍不住執手相依。

“縱若天下傾歌,亦不及你我攜手。”

國危家欲亡,狠心送我北上之前,那夜他抱著我,什麽都不說,鳳眸暗沉深邃,千言萬語僅剩得這一句。這話他只說了一次,唯一卻是永遠,海枯石爛,縱是千年之諾,怕猶徒自遙望而不能及。

為了這一句,我忍得,我信得,我等得。

一世芳華,我甘願為君傾心綻放。

你要記得。

心緒緲緲,神思遙遙,收足斂袖的刹那,系在發上的錦帶無聲而落,發絲隨風舞至眸前,青絲盡逝,白霜已染。

金鑾上,那人仍停留在舞時迷戀熱烈的眸光裏頓時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慌亂。待他閃身欲下來看仔細時,我卻微微一笑,飛身掠過黑暗奪出殿門,聲音輕輕傳回只留給滿殿賓客:“本宮舞罷禮盡,身子疲憊,先退不敬。”

無顏,從今往後,是我在等你。

你要記得。

明德殿,燈火亮時,幽曇已絕。

禦風而行,茫然不知目的所在。待到體力真的耗盡到全身疲軟而不得不滯足時,停下的那一刻,胸內陡地一陣氣血翻騰,腳下一軟,便跌倒地上狼狽地吐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