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去留徘徊(第4/6頁)

耳邊雷鳴隆隆不斷,有閃電猙獰犀絕,忽消忽現的雪色鋒芒如利劍出鞘,一次次地劈開籠罩人間黑暗,將那抹本該一逝即離的光芒久久停留在案前的白玉壁上。

美玉連城,中有佳人翩翩而立,笑顏宛若芙蓉盛放夜下,然璧中人目色淒婉泫紅,盯著我,匠人的鮮血在她眼中盡化作了溢血欲滴的悲傷和哀憫。

“母後……”我呆了呆,呢喃一聲,冰涼顫微的手指自身上無力滑落。

腹有生命,是我的,也是他的。

此刻的生命雖虛弱微小到極致,卻是世間最珍貴的存在。譬如當初在母後腹中的我。

孩子,我的孩子。無顏的孩子。

心中竟突然間有了不舍和依戀,有了一絲細微的興奮,有了一點每個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都該有的怯怕而又小小的激動。我咬了咬唇,努力地將自己已然僵硬無力的手掌再一次撫上了小腹,指尖輕輕地在那裏摩挲著、感覺著、心憐著。

他若知道,他會放棄一切帶我走的。縱使南梁再亂,齊軍被困沼澤,家國不存,天下烽火再起,民不聊生;縱使豫侯之位不再,齊國之強瞬間瓦解;縱使他和那個孤寡天下的位子只有幾步之近的距離……孩子的父親,那個智勇雙全為世人尊崇的神祗,那個至情至信與我傾心相戀的男人,我相信他到時一定會選擇拋卻到手的一切帶我走。

哪怕辜負天下,哪怕違背王叔逝前的信諾,哪怕忍受著只愛美人不顧江山的嘲笑和鄙夷,哪怕……他的身世浮露,處境堪危。

我是如何地明白了解他,遠比他自己懂得的更多更深。

但齊國不能再亂,國若不再,何談家為?而他前進的路如今是這般難得的平坦順利,若是無顏問鼎天下,蒼生是福,後世有幸,當他和英蒙子調教的無翌能接下齊國的一切時,那時離開才是心安之際。如我非要自私到此刻任他帶我離開,面對烽煙繚亂、天下瘡痍,面對四國皆會有的那些無窮盡的驅逐追殺,將要怎樣才能安心渡過余生?

我既如此,更遑論英雄如無顏這般的大好男兒?亂世之下,正是有才能的人博弈八荒、雄視四合的時候。一次沖動下的抉擇,日後他的不甘和痛苦又要如何忍受?

矛盾無奈,掙紮權衡。我擡手輕輕地擦去眼淚,望著玉璧間的人,低低哽咽:“母後,如今形勢,你說女兒到底要該怎麽辦?”

玉間人笑而不答,目光蒼涼悠遠,穿透生死之隔、天地之遙靜靜地看向我,淒艷血色彌漫滿眸。

我伏案默默流淚,腦中千般思忖,取舍之間的種種利害一一掠過心頭,只道如今為保全局安穩,為保無顏平安,為保腹中孩兒,那唯有一個法子。

得解藥後,馬上離開。

既相信他,君心若不改,又何妨為他遙遙守候三年?

怕只怕,解藥難求,生命難系。

怕只怕,三年之後,困境猶在。

念光一及,我的心頓時寒得徹底。

殿外,風嘯聲歇,大雨嘩嘩傾盆流注,近晚氣溫涼薄如深秋早至。

爰姑和秦不思回來時,我早已收拾好了情緒,懶懶地躺在軟榻上看書。

燭火高照,殿裏明亮。秦不思站在遠處靜默不動,爰姑走來我身邊來回踱步,腳步聲沉重煩躁,一反往昔的細碎輕柔。我擡眸看了她幾眼,只見那張依舊美麗柔宛的面龐上滿是為難和愁緒。爰姑看著我,幾次欲言又止。

我側過身子,拿書簡遮了眼,也不去問她。

秦不思不說話,那定是無顏和聶荊皆安然無恙,一場無謂的風波消於無形,多說是錯,越少提一個字越是明智。而爰姑雖有話卻開不了口,那必是些不能開口的話。對我而言,如今那些話問了也罷,聽了也罷,除了能留下傷感悲哀外,別無其他。

索性不問,索性不聽,落得耳根清凈,腦間空明。

即便是裝的,也裝得讓我輕松。

即便心底的痛是愈來愈深,但只要別人看不到,我就是無懈可擊的。

半日,爰姑幽幽嘆了口氣,在我身邊坐下,不言不動,好似石化般的安靜沉默。

我若無其事地,卷過竹簡,接著看我的書。

梅子熟時,正值雨汛。

那場雨一下便下不停,整整兩日兩夜,舉目望時,絲毫不見那自天源源不斷而下的雨簾有絲毫緩和欲斷的痕跡。疏月殿前的液池水漲了好幾層玉階,碧色的荷葉皆溺在了水下,滿池粉色的花朵飄搖著,在雨中猶自綻放美麗。

一池芙蓉寐香,一池嬌色無雙。

雨再大再猛也擋不住它花開正好。

又一日過去,窗外雨聲依舊簌簌作響。

夜色深下來,遠處的絲竹喜樂在大雨的遮掩下漸漸飄散消離。鼓聲敲過亥時,宮人皆歇,雨霧迷朦,蓮燈明火照得無人穿梭行走的偌大宮廷有些蕭瑟空寂的冷清。